晋王缓缓抬头,从宿驭的双脚往上,视线定在了他那双眼眸里。
“他让你来,怎么不直接杀了我?”
声音有些粗哑,跟沙砾滚动一样。
一阵风扬起了宿驭的黑发,他转着扳指,轻笑了一声:“合着晋王爷想不明白就不吃饭了?”
晋王这时忽然扑向宿驭,像是暴怒的狮子,随着他动作,铁链发出了沉重的撞击声,他紧紧握住囚车上的铁栏,眼珠子要瞪出来一般。
“为什么不杀了我?”
“为什么!”
宿驭掏了掏耳朵:“晋王爷,您省着点功夫,去京城自个儿问就是了。”
晋王面色一怔,随即哈哈大笑起来:“他就是不敢!”
“他云闻凭什么杀我!”
“说我造反!他就是怕我们联手杀进京城!”
“哈哈哈,他就是不敢!”
瞬间四周咬着饼喝着水的声音一静,无数双眼睛望了过来。
宿驭冷眼,声音低沉,含了些警告道:“王爷。”
晋王像是知道了什么,他肩膀倏然松垮下来,像是一滩肉泥,他松开了铁栏,慢慢往后倒去。
“云闻啊云闻。”
他垂首将这俩字儿颠来倒去的念,也不知在念什么,似乎是要呕出血来才肯罢休。
宿驭沉默地看着他,好半晌才提步离开。
“你幼时三皇叔还抱过你的。”
“你真是狼心狗肺啊。”
轻得不能再轻的声音在黑夜里响起,平静又绝望。
宿驭走回了树根下坐着,他稍稍靠着树干,合上了眼帘。
与此同时,脑海里承安帝的模样缓缓显现。
“宿驭啊,朕今儿心里头总是不太舒坦。”年轻的帝王依旧喂着那只叫阿宝的鹦鹉,他嘴角含着笑,温和又沉稳。
宿驭心下一凛,他拱手恭敬道:“陛下,朝上可是出了什么要事?”
承安帝将喂鹦鹉的东西放下,转身站定,他负着手轻声说:“不是朝廷,是朕昨日夜里梦到西南出了一条蟒精。那蟒精奇丑无比,却在那地作威作福,委实可恨。”
“百姓们一路求到了京城,让朕替他们做主。”
承安帝说到这里顿了顿,十分惋惜:“朕派了精兵前去捉拿,可那蟒精实乃妖慧,竟硬生生从眼皮子底下逃走了。”
“朕醒来后,一直觉得心里愧疚,又十分恼怒。”
承安帝话锋一转,眸光闪烁:“你说,朕怎么做才好?”
宿驭放下手,直视着承安帝道:“既如此,臣便请命前去西南捉拿那妖物。”
何公公听着这话,头垂得越发低了。
可年轻帝王却是高兴了,上前两步拍了拍宿驭的肩。他肩臂厚实有力,拿得起刀,杀得了人。
“不枉朕这么信任你。”
承安帝收回手,抬脚往御案而去。何公公察言观色,立刻跟了上去研墨。
可还没等他的手碰到墨锭,承安帝就停住了,他问:“那这圣旨朕要如何下?”
宿驭知晓这话并不是问他,他端站在殿堂中间,一句话也不说。
静默了一瞬。
承安帝挑了挑眉,兴致高昂地开始落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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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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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旺加葱
第32章 晋王流放
从西南往京城去,走官道快的时候两三天便能到,但押解犯人又不是战事加急,少不得六七日的路程,中途还要在驿站稍作歇息,更换马匹。
宿驭带着人已经走了五天,差不多就能抵达京城了。
晋王也不再拒绝吃食,只是嘴里一直不住地念叨,诸如我抱过你,喂你吃过糕点,你这狗东西,狼心狗肺此类。
私下里锦衣卫挠着头议论,晋王爷是不是疯了。可还没等得及再聊些八卦,就被宿驭一个冷眼收了回去。
就这样赶着路,终于到了京城。
京城里倒是还没有消息传出来的,百姓已经安居乐业,公子哥儿依旧寻欢作乐。
只是宿驭这人才进了城门,那囚车就掀起了不小的哄闹。
常晖磕着瓜子儿,忽然踢了踢徐茂身下的凳脚,努努嘴说:“你看那边。”
两人在茶楼上消遣着,冷不丁听着常晖说话,徐茂顺着他视线看过去。宿驭高坐在马背上,神色淡漠,后头跟着严肃的锦衣卫,还有一辆囚车。
徐茂眸光一凝,定睛看去。囚车里的人头发披散着遮住了大半张脸,浑身衣衫脏黑,木伽套在脖子上,双手被铁链拷着,他盘坐在角落,一动不动。
“那是谁?”徐茂偏头问。
常晖拍了拍手,端起茶盏说:“不知道。”
“宿驭亲自前去,这么多锦衣卫。”常晖动作一顿,埋头吹了吹,轻抿了一口接着道:“怕是个来头不小的。”
看热闹的人不少,但知道实情的没几个。
也不知人群里是人忽然高声喊了一句:“是晋王爷!”
这一下可不得了,哗啦哗啦地排山倒海似的,一下炸开了锅。
常晖和徐茂一怔,俩人相视一眼,俱都往下看去。
许是察觉到什么,宿驭霍然看向了他们所在的方向。待确定了是谁后,他缓缓收回了目光。
“走。”常晖搁下东西,率先下了楼去。
这头宿驭押着人已经到了宫门外,本来按着规矩,应该扣在诏狱的。但这位主儿,是晋王爷,那可不是什么臭鱼烂虾,一顿刑具就能伺候的。
往宫门口递了牌子,这才领着人进了宫里。
今儿个下朝下得早,承安帝带着鹦鹉去了御花园。虽然是夏日,但宫里是什么都不缺的,冰块那些伺候着,还有各种消暑小食,以及冰镇过的果水,一应俱全。
“阿宝近来是不是胖了?”承安帝瞥了眼眼珠子动来动去的鹦鹉,突然问道。
何公公细细打量了一瞬,回道:“回陛下,奴才瞧着,倒是同从前差不多。”
承安帝这便不看了,他懒洋洋往榻上一躺,旁边的宫女轻轻柔柔打着扇子。
荷花池里的荷花随风摇曳着,一股清香若有似无。阿宝歪着小脑袋,忽然喊:“有人!有人!”
何公公抬首瞧去,正是宿驭往这边走来。
“臣宿驭,拜见陛下。”宿驭弯腰行礼。
承安帝稍稍掀开眼皮,目光散漫温和,说道:“回来了。”
后来的两人押着晋王,他垂着头,一声不吭,跟个雕塑一样。宿驭稍稍侧开身子,站到了一边。
何公公心下有些慨叹,晋王这人,恐怕这辈子第一次吃这种苦头。
承安帝仍是躺着没动,他笑了笑,跟故友相会似的,半点不见怒气:“三皇叔瞧着不大高兴?”
宿驭耷拉着眼皮,静静听着年轻帝王在那带着笑温和的嘲讽。说起来,承安帝年岁不大,也许是从前昭宏太子教得好,他并没有什么坏的习惯与爱好,也就时不时爱阴阳怪气一下。
晋王站在亭外,灼热的日光晒得他脑袋有些发晕,他想抬手遮挡一下,可带着镣铐,又被木伽隔断,他动不了。
承安帝终于坐直了身子,“三皇叔早先招兵买马的时候,怎么没想到你受不了这些苦?”
这凉亭四周没有闲杂人,连往日来来往往的宫女太监一个人影都没有。没有人说话,一下子就静了下来。
起兵造反。
晋王冷冷地看向他,眼神像是一把尖锐的刀,非要刺进敌人血肉才肯罢休。
“你长大了。”他忽然扯了扯嘴角。
“是,朕长大了。”承安帝站起身,踱步到他跟前,一字一句地说:“朕也知道,有些人,留不得。”
晋王忽然觉得有些可悲,他说:“有些人,哪些人?是我们这些早就被先帝放弃的儿子,还是你一直耿耿于怀的皇叔。”
何公公闻言却是悄然叹了口气,当初圣祖皇帝是何等宠爱昭宏太子,可以说已经为他布好了一切,朝廷上下几乎已经是认定了这位未来的国君。
后来昭宏太子突然而去,圣祖皇帝也是在位多年,为了现承安帝能安稳执掌天下,他将各位王爷调离了京城,分拨兵马命其镇守。
历代以来,在京之人才有继位资格。王爷们各自被打发不说,还分布甚远,只能守着兵将护卫这大燕江山。
承安帝上位名正言顺,按理说,他这一辈子,坐这个位置是稳稳当当的。
可他——
何公公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
***
晋王被带回了昭狱,圣旨也在同时一并下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