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大当家本是亡命之徒,一年前被郑绍平以高价雇去充当爪牙,那夜混战他亲眼见阿薛出手狠辣,一条烂银长鞭使得出神入化,追魂索命直如地府修罗,昔日同伴大都命丧他手,自己侥幸捡回一命,平日在街面上聚众滋事、小打小闹虽绰绰有余,但阿薛惊现此处,他宁可在手下面前颜面尽失也断然不敢招惹。自那之后,张家铺子再也无人相扰。
腊月已至,书院安排完弟子年终大考便张灯结彩,以待佳期。清萧往日虽协理院务,但荣任总管、总揽嫁娶这般人生大事却是开天辟地头一遭,深感责任之重,每日匆匆用过朝夕两食便在各处检查核对,大至匾额金漆,小到喜烛窗纸,无论巨细,务求一一妥帖。
喜期将至,众人纷纷赠礼以贺,或是首饰衣料,或是稀罕玩意。广容子素好华服,见多用多了也颇具眼光,登门道贺时分送给云眷与阿七每人一件团花缂丝长袄,一件银紫,一件湖绿,做工极是精细。除此之外又送给两对新人每人一枚手章,分刻个人名号,可做私人印鉴,手章纹理虽有差别,但一望便知取自同一块石料。广容子道此石料乃是自清锋遗物中寻得,清锋生前极好收藏奇石,这块石料无论质地、色泽都极合用,便请单文光精雕细刻,两月方成。云薛二人感她心意,郑重道谢。
腊月十八,吉月吉日。
书院两名内门弟子虽是一娶新妇进门,一外嫁他处,但因男方均无父母在堂,便不拘俗礼。为求热闹,阿薛将阿七迎进书院,云眷将同辉堂做闺房也做喜房,两对新人先拜了天地,又拜了忧黎祖师、掌门师尊与门中耆老,夫妻对拜之后被送进喜房。新郎官以秤挑起盖头喜帕,云眷与阿七各自卸去凤冠霞帔,换了妇人妆饰,两对新人再回大厅与众人欢聚一堂,直等酒足饭饱方散。是夜,新人烛下相对,互道缠绵,各诉情衷。
第二日,子成拜别众人回了常山,数日前接到家书,父亲道家中平安,提起宣予逢弄璋之喜,众人皆为他高兴,梁垣夫妇备了贺礼着子成带回。忧黎这边事务一了,定了归期,子期致书族中,道不日将携妻女返乡,拜见族中诸长。
二十二日一早,众人用过朝食,安无等人相送。阿薛自成亲后便少在别院,因云眷二人远行,头一晚便与阿七宿在山上。到了山门处,阿薛便摆手道:“都回,都回,我们去送师姐,回吧,回吧。”举止依旧活泼跳脱,众人忍俊不禁,便在山门处止步。
一行五人谈谈笑笑,一同下山。阿薛忽道:“月牙儿,你爹爹娘亲这么奔波是为了去祭祖,旅途辛劳,饮食还不周全,不如你留下来同我们一道过年?”眼中满是促狭之意。
月牙儿挽着云眷手臂,探头看看阿薛,皱皱鼻子笑道:“这是头一次和娘亲一起过年守岁,你觉得我会撇下娘亲赖着舅舅舅母?”一言既出,众人皆笑,云眷正与阿七闲谈,向她请教年节要备哪些用物,闻言伸出手指刮刮月牙儿鼻梁,道:“淘气!”月牙儿愈加得意地冲阿薛扮个鬼脸。
到了山脚,已见大路上有车马在候着,一家三口与阿薛二人拱手作别,分道而行。
三人尚未走远便听阿薛道:“这是成亲后我头次过年,你得陪我吃年夜饭、守岁。”
“当然。”
“还得放爆竹,多多地放。”
“好,拨出......二两银子,全都给你买爆竹。”
“太少,这爆竹从除夕到上元灯会,得天天放,院里得有一层厚厚的爆竹屑。”
“太败家,除夕放一回,初一放一回,上元节那天再一回。”
见阿七反对,阿薛急道:“太少太少,我刚下山那会就看到人家院里是这么放的,我当时就盼着哪天自己有家,也放这么多爆竹,多多地放,要不不热闹。”
“......好,多买点,放到正月底。”
“那咱们年夜饭呢,我想吃油糕、酥肉、糯米饭团......守岁的时候得有糖炒栗子、盐瓜子......”
二人声音越来越远,云眷分挽父女二人,含笑听着阿薛讨价还价,月牙儿倚在云眷臂上笑道:“这阿薛舅舅看着怎么也是个翩翩公子的模样,可就是贪吃贪玩还贫嘴。乍一看惊为天人,只要一相处,最多半日便会原形毕露。上次去常山偶然听义父与朱伯伯提起昔年江湖传言雪公子白衣如雪,杀人不见血,看来传言不可尽信。”
云眷扶她登车,笑道:“江湖传言怎可尽信?”坐定后看向二人道:“十几年前我初次见他之时,他虽冷若冰雪但内心火热,虽恶名远播但本性纯良,掌门师尊收他为徒便是看中这一点。”顿了一顿,从车窗看他二人相携远去的背影,低声道:“其实单论内心,他不过是一个单纯善良、向往尘世间烟火气的孩子罢了。”
子期点点头,满脸宠溺地笑道:“你又何尝不是?所以你们投缘。”
月牙儿看看娘亲又看看爹爹,皱眉问道:“尘世间的烟火气?那不是再寻常不过?”
云眷但笑不语,伸手拂过她鬓发,为她正了正发鬓间别着的珠花。子期道:“傻孩子,以后你就会明白,有些事于你而言理所当然、再平凡不过,于旁人而言或许竭尽毕生心力仍是可望而不可求。”见她双眸中虽有疑惑,仍是清澈见底,笑道:“若是可以,这世间的残酷险恶,爹爹和娘亲盼你永无洞见之日。”
望着父女二人,再望着远去的熟悉景色,云眷倚在车壁上,握着二人的手,唇角浮起一缕笑意,淡然,安然。
第97章 尘世烟火
路上行得甚快,两日之后三人便到了乐川祖宅。管家早几日动身,已按着子期吩咐,将宅中上下收拾一新,尤其将他居卧之处重新布置过。
子期虑及双亲虽已故去,但族中叔伯尚在,按着礼节夫妇二人要先祭拜祖先、拜见族中长辈,一路上与云眷商议,做了诸般安排。刚进了城,管家已安排了得力的人来接,道族长知道公子携新妇来归,前两日便已差人传下话来,说夫妇二人不必急着拜见诸位长辈,公子可带新夫人先熟悉此处,除夕夜合族夜宴自会相见。
子期将母女二人放下便去交待管家购置年节所需用物,月牙儿暂充向导,带云眷在宅中走了一遍。云眷见宅中上下纤尘不染,帷帐、隔帘、屏风俱是簇新,心中暗赞子期细致周到。原以为以他脾性居处必是疏朗之风,孰料过了上房正厅,绕过花厅穿过纱橱,一路所见皆温馨家常,卧房中被褥床帐皆是淡色,绣着自己喜欢的简单花样,一派清新雅致,竟与碧梧镇上客栈中摆设极似。月牙儿拉她走到窗下,对着妆镜,从暗格中取出几只扁长雕花木盒,一应钗环配饰或成对或成套,云眷虽不精于此道,但一眼望去也知名贵。
不多时子期回来,见母女二人在正厅饮茶闲话家常,笑问:“可还喜欢?”云眷点点头,笑道:“宾至如归。”
月牙儿笑道:“娘亲这话可错了,以后您便是这里的当家主母,如何能叫宾至如归?”
子期点点头,温声道:“月牙儿说得不错,以后这便是我们的家,云眷师父再不能如此见外了。”见她笑着吐了吐舌头,柔声问道:“今日里里外外走了一遍,可有什么地方不喜欢?有的话就按你的意思改过。”
云眷略想了想,一本正经地点点头,眼见二人眼睛不眨地盯着自己,叹了口气,慢慢道:“房子太大,首饰太贵重,还有......你们对我太好。”
月牙儿松了口气,噗嗤一笑,拉着子期衣袖笑道:“爹爹你看,娘亲还说我淘气,她可比我淘气多了,是不是?”子期点头,但笑不语,望着云眷,神色温柔。
虽说族长允了二人除夕夜宴时拜见,云眷终觉于礼数有亏,子期知她守礼且性子执拗,便将宅中杂务往后推了,先将给各房的拜礼一一理好,带云眷去族中叔伯处拜访,一路上讲述此处风土人情、年节习俗。
因月牙儿笄礼时云眷已见过族长夫人与几位伯母婶婶,这次拜见便少了几分生疏之感。那族长夫人见她恭谨谦让、进退有度,不因宠而骄亏了礼数,心中很是喜欢,她为新妇备的添妆礼本已丰厚,此时又足足添了三成,想着云眷是新妇,初来乍到且脸生面嫩,便与夫妻二人同车而行,去族中各房走了一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