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封面朝北墙,众人在他身后,看不见他举动。阿薛得师父授剑之后便退到一侧,垂手肃立,及见他拼尽余力自伤,飞身上前也已不及阻拦。膻中穴乃是人体气会之所,忧黎内功筑基更是由此而始,镜封本已是强弩之末,此时身子一软,再也跪不住,阿薛抢上前扶起,喊道:“师父,你怎么这样傻!”
镜封目光涣散,再也掌不住,口吐鲜血后连连喘息,微微笑道:“傻孩子。”
风成抬手为他把脉,片刻后,默然摇头。抬手唤过弟子为阿薛带路,送掌门回去安置。
“掌门怎么样?”“伤得重不重?”
风成环视身旁众人,缓缓道:“掌门师兄自伤根本,再加上残毒入骨,多则一月,或者......也就是这几日了。”一言既出,众人皆惊。
镜封被安置于静室,阿薛执意相伴不离左右。镜封遣退众人,只留阿薛与云眷二人在侧。
“师父你好傻,你明明知道自己......你还下重手,你这不是要......”待众人离去,阿薛忍不住抱怨。镜封待要开口,忽地一阵急咳,喘息难语,望着云眷,朝阿薛抬了抬手。
云眷会意,端了一盏茶递到镜封手边,对阿薛道:“师尊此举之意乃是自罚谢罪,不因时、因势避祸,无论命数长短,当受则受,此举方为丈夫本色。你别埋怨师尊了。”
“师父散功本就辛苦,再拼着余力自伤,何苦来哉!”阿薛心有不甘,一边嘟囔一边为镜封抚胸顺气。
云眷淡淡一笑,又递了一盏茶给他,道:“为师为长不能只修德行艺业,还要有气量担当。”
镜封闻言,手中顿了一顿,沉吟良久,缓缓道:“云眷说得不错,你以后在书院中授业,于外门弟子而言,你是前辈,也是师父,须有气量有担当,再不可如往日一般顽皮胡闹。”
阿薛嘟着嘴,接过茶道:“弟子记下了。”
镜封再品了两口茶,默然片刻,抬头直视云眷,沉声道:“今日夕食过后,你来道业堂,我有话问你。”
云眷见他神色严肃,口气郑重,不敢怠慢,敛衣行礼,恭谨道:“弟子遵命。”
是夜,道业堂。
镜封端坐在一张宽大的几案之后,背后是一架屏风,绘着忧黎山水。镜封指着案上手书问道:“云眷,这是你那日在禁室时亲笔所书。当日我曾问你:何为师?何为师道?你还记不记得你如何回答?”
云眷略一思索,答道:“弟子答得是:师者,传道、授业、解惑者也。师道,乃是为师之道,应宽以待人、贤以表率、勤于道业、严于教授、诚于反思。”
“为师之道何解?你且细细讲来。”
“日常处事待弟子以宽和,言传不如身教,遇事躬亲,以贤明服众;勤学不辍,教授课业从严,每日三省己身,有过必改。如此,方配为师。”
镜封捻须微笑,翻了翻面前纸张,再问道:“我曾问你两院之中有何举措当兴、积弊待除,你所书‘复昔时勤谨,扬温良谦恭,扼骄矜之心,除纨绔之风’是何意”
云眷略想一想,道:“记得昔时弟子求学忧黎,山脚知客的师兄曾言道无论出身官宦望族还是名流巨贾,一律自负行囊,徒步上山。书院中课室、剑室、书阁等皆由外门弟子轮流洒扫,书院无需额外雇佣洒扫之人。求学四年,别说平日所用纸扇茶碗皆由素器所制,便是厅堂殿阁所用也大多由院中弟子亲绘,一来扬勤俭之风,二来促诗书礼义学以致用之气,甚至破窗碎瓦、修屋补漏等若不严重也要弟子亲历亲为。”
“而今别院中厅堂楼阁洒扫皆是雇佣家贫的外门弟子或是山下寻常过活人家,稍有家世者便自以为高人一等,恃强凌弱,欺辱同门。云眷在别院一十六载,眼睁睁看着外门弟子骄纵豪奢,纨绔之风愈重,每每下山游玩,常雇了脚夫抬轿撵上山;近年来甚至有弟子眠花宿柳,使奴唤婢。”
“云眷曾试图复昔时之风,但常有人言外门弟子本就为课业而来,无谓将时光费在琐碎之事。而今攀比之风日重,弟子斗器极是常见。你有镶金湖笔,我有镂玉砚台;你有缂丝羽缎,我有鲁缟齐纨。如此下去,书院学子便是满腹经纶、才比状元又能如何?”
堂内空旷,云眷语声朗朗,隐隐有回音传来:“又能如何......又能如何......又能如何......”
云眷惊觉自己神情激愤,言语犀利,拱手呐呐道:“弟子失仪,师尊莫怪。”
镜封皱眉,摇头低低道:“我为何怪你,你所言乃是实情。”默然片刻,缓缓问道:“我再问你:依你来看,自我之后,谁堪继任掌门之位?”
云眷先是一惊,垂首行礼道:“此乃门中头等大事,云眷人微言轻,岂可随意议论。”
“你只当是在落月峰上与我闲话家常,但说无妨。”
云眷见他神态慈和,少了端严之态,侧头想了片刻,摇头道:“以弟子看来并无一人可胜任。”
镜封闻言颇为意外,道:“细细道来。”
云眷道:“弟子自辅助安无师父掌事至今已有十五载,依平日所见,理事并不难,最难者乃是约束众人。居上位者须恩威并施,持雷霆手段怀菩萨心肠,二者缺一不可。雷霆手段只能令人口服而非心服,单是菩萨心肠容易为人利用,难以成事。”
“安无如何?”
“安无师父最是心慈,若如今院中弟子与昔时无异,安无师父自是最合适的人选。但是如今弟子质素良莠不齐,安无师父维持现状绰绰有余,扳正风气却是不够。”
“若是广涵如何?”
“广涵师姐她......”
“无妨,你照直说便可。”
“广涵师姐......教授弟子重才不重德,弟子中出类拔萃者不少,但德才兼备者屈指可数。若是由她继任掌门,忧黎傲视群伦或指日可期,但若弟子中有丧德败行者,给我派带来灭顶之灾也未可知。其实最好......”眼见镜封目露鼓励之色,云眷鼓足勇气续道:“若有一人能兼具安无师父之德与广涵师姐之才,那便......”
镜封捻须摇头而笑,温声道:“你这就是孩子话了,又不是窗花剪纸、煮粥杂烩,哪能每人只取一样?若是他二人择一,你认为谁更合适?”
云眷沉默良久,慢慢道:“广涵师姐。”
堂中不知何处传来一声轻响,镜封握拳轻咳几声,理了理案上手书,问道:“为何?据我所知,你与她并不相投。”
“师尊问的是继任掌门人选,而非与弟子私交甚笃之人。广涵师姐她......虽有些刚愎自用,却不是坏人。在要紧关头,她能挺身而出,为忧黎而战。何况清锋师兄身故,她必定有所改变,再加上她天赋极高,剑法超卓,近年来明月峰论剑总能为我派争得一席之地。所以,若是二者择一,她比安无师父更合适。”
“依你之言,德才若不能俱备,你选才而非德,是因为才重于德么?”
云眷轻轻摇头,道:“相反,弟子认为德重于才。只是我派经此一事,元气大伤,内忧虽平,外患难料,而且人之本性,趋利避害,若不能诗书教化,便须以刀剑震慑。弟子当日被冤,有口难辨,若是......弟子成器些,剑法在派中独步,也不会被逼上落月峰,更不会有外门弟子恶言恶语、落井下石,可见有时用剑讲道理比用书本讲道理更管用,就此来看,广涵师姐比安无师父更合适。安无师父乃是弟子最敬重之人,他向往的是诗酒山水,弟子追随他多年,私心盼着他快意此生,不必那么辛苦。”
镜封默然颔首,沉吟片刻,慢慢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早些回去休息,明日别院中处置作乱弟子,安无代传我手令,你便掌理一应惩处刑罚吧。”抬头见云眷欲言又止,一脸关切之色,安慰道:“我心脉早伤,如今不过是功力尽失,不必挂怀。月牙儿的爹爹何时回来,我想见见他,也为你相看一番。”
云眷面庞微烧,温柔一笑,轻声道:“子期若返忧黎,我必带他拜见师尊。弟子告退。”敛衣起身,礼退而出。
看着她礼数周全地退开,关上了门,镜封淡淡道:“你出来吧。”
广涵从屏风后转出,跪地不语。
“你有何话说?”
广涵垂头,以首顿地,泪盈于眶,嗓音沙哑,道:“师尊,弟子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