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期神秘一笑,道:“我还知道云眷师父漏夜独行,英姿飒爽,一条长鞭上谏师长下训弟子,忧黎上下,莫敢相争。”
成渊回家省亲时常去梁垣家拜会,知道他挂念云眷,便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之前云眷被囚落月峰时成渊恰在外游历,回别院后见虽有变故倒也相安无事,且云眷在峰顶似有乐而忘返之意,便只留心诸事而不贸然动作。那夜他亲眼见云眷舍命搏杀,第二日又听了柳儿一席言语,几番思量,传信到乐川。
云眷心中本正落寞伤感,见他如此故作姿态引自己发笑,不禁横他一眼,驳斥道:“胡说,我没有对着师长挥鞭。”欺师灭祖、残害同门之辈本就不配为师为长。
“是是是,云眷师父德行堪为众弟子表率,怎会如此大逆不道?”子期温言笑道,转向一旁斥道:“她手中长鞭专打无耻鼠辈、无知狂徒。尔等不明缘由,怎可胡言乱语!”似乎面前并不是空屋角而是站着一干无知小辈,声色俱厉,唱作俱佳。
云眷见他如此装模作样,心中愁绪顿时消散,垂头一笑,见他望着自己出神,道:“你一个翩翩公子,又不是登台唱戏的,还是爱这么胡说八道。”摇头轻笑而叹。
云眷年少时虽清瘦,但腮边到底带了几分圆润,神色纵然清冷也难掩少女的娇憨之态,如今她年过而立,几分圆润褪去,两耳至下颌处棱角愈加分明,衬得五官精致,眉目间多了几分娇俏之意。子期多年挂念,一朝相见,本还担心她与自己生分,再无昔日饮茶相叙之情,哪知她此时语笑嫣然,顾盼生姿,无论样貌还是谈吐,仍是旧日模样,仿佛并不曾隔过这许多年。
子期鼻中微微一酸,低声道:“能哄得你展颜一笑,便是胡说八道又如何?”
云眷知他言中深意,顿觉无措,飞快地瞥他一眼,转过头去,垂头不语。
子期见她垂着头,用指尖划着掌心的药膏,知她一向冷情,再说会惹她尴尬难堪,便转过了话题,轻轻道:“跟你说件事,月牙儿要来了。”
云眷转头,睁圆了双眼,喃喃道:“月牙儿?”咬唇皱眉,双手抓紧了衣摆。
子期轻轻掰开她双手,为她抚了抚衣摆的折痕,将她双手合拢握在自己掌中,笑道:“小心蹭上药膏。”眼见她轻嗔薄怒,双颊飞红,抽出手掌作势要打,忙矮身做闪避之状,笑了笑,道:“她比我晚些动身,算算行程,也就是在这两日。这丫头平日总念叨你,这次见到你必然开心。”
云眷愣了愣,腼腆一笑,探问道:“多年不见,我......可认不出她了。想来她有......这么高了吧?”伸手比了个高度。
子期见她举止笨拙,显是窘到了极处,轻轻道:“你我本是旧识,我心意如何不必多说。月牙儿长大后虽从未见过你,但对你敬爱仰慕,并不隔心,你实在不必如此拘着自己。”
有弟子送了药箱过来,告退离去。子期为她刮去药膏,见掌中伤处只微红,知道并不严重,只取软布为她包了薄薄一层,握着她双手低低道:“你从来都知我心意,好好考虑一下,我......盼着你答应。”转身去了。
“等等,我有话问你。”云眷急急追到廊下,子期欣然,转过身去,眼中满是期盼之意,笑道:“说。”
“月牙儿她喜欢......”
子期一愣,淡淡而笑,慢慢道:“她穿衣着装最喜鹅黄、酡颜、水红色,饮食好咸甜口味,余者我不必多说,反正她也要住些时日。”
“她的住处怎么安排?我先着手准备客房。”
子期摇摇头,叹道:“你只管孩儿,就不管她爹爹么?”
云眷愣了愣,道:“你不是昨日就到了么?要不然你搬到别院来,我也为你备一间客房。”
子期深深看她一眼,笑道:“不必了,我也有事情要忙。至于月牙儿住哪,等她来了再说,愿意和我一起就在山下,若和你一起自是最好。今日夕食我同云锐等人一道用,你若有闲暇可以过来。”言罢,转身而去。
别院山门处。
“安无师父早知我二人在偏厅饮茶吧?”
“知道,那满室茶香是瞒不了人的。云眷那性子,凡事要推一把才能向前。若不如此,她幽居避世,将自己牢牢困在此处,岂非白白误了一生?那日听了柳儿一席话,我盼着她换个活法过后半生。昨日我听云锐提及昔年旧事,如今亲见子期对她钟情,又守信重义,必能给云眷一个更好的去处。只盼着她能想明白,给子期一个机会,也给自己一个机会。”
他侧头微仰,道:“倾付,曾经你们两个我一般心疼,并无二致。如今你仍是我最欣赏的弟子,她却似我亲生女,我更疼她一些。还记不记得当初我为你取字时说过什么?”
“当日师父曾言:‘予者,付也。我再赠你一个倾字,愿你得一可倾心相付之人,也愿你一生有人倾心相付。’师父此言,弟子明白。世事无常,倾付不怨。子成便仰赖师父看顾,弟子就此拜别。”
宣予长揖为礼,缓步而去。
第77章 明月舒光
再过了一日,弟子引着管家前来。管家道小姐第二日午后可至,说罢呈上礼单,礼单上是子期临行前交代置办的拜礼。
云眷正与子期在廊下对坐弈棋,从子期手中接过礼单,只见文房四宝、干鲜果品一应俱全且颇有讲究,心中暗赞他周到。但一想到这拜礼是因自己而送,心中不免发虚。
第二日用过朝食不久,云眷便着手准备夕食的各种食材。因是私宴,去膳堂未免太过叨扰,便借用了安无的小厨房。
安无看她忙碌,不禁打趣:“我这小厨房一年到头起不了几次火,今日托月牙儿的福,热热地烧一回。”见云眷头也不抬地忙着手中活计,叹道:“平日膳堂都没见你去过几次,今日居然下厨,足见慈母心肠。”
云眷放下手中物事,叹了口气,低声道:“我平素见的后辈都是书院弟子,恪守师生之礼;子成虽喊我姑姑,但终究是别家孩子,不与我长久相处;月牙儿的娘临终前让我做她义母,为着让她安心我就应了。如今子期口口声声说我是她的娘亲,感觉......好奇怪,我......不知该如何与她相处。”
安无想到那日柳儿言语,心中微酸,淡淡笑道:“与后辈相处哪有那许多顾忌?你待人素来真诚,保持平常心就好。我们和你日日一处就不必说了,子期与你才见过几面,却巴巴盼了这许多年,若不是知你脾性、相思入骨,他怎会如此?月牙儿得他抚养长大,想必也是至情至性之人,你实在是多虑了。”见她仍默默出神,眉间隐隐含愁,宽慰道:“等她来了,我同你一道去看看。你倒是该想想给月牙儿备的客房还要添置何物,她见了我们这些同门要如何称呼。”
云眷侧头想了想,掰着手指道:“前两日我为她准备好了客房,里外都打扫过,新换了茶具,赶制了一床被褥,咱们山上冷,絮了厚厚的新棉。我在她这么大时就来书院做了外门弟子,也不知这个年岁的闺阁女儿喜欢哪些物事。我想着也不必添置了,等她来了我陪她去山下集市,喜欢什么让她自己来挑。”垂头出了一会神,扬脸笑道:“至于称呼,安无师父自然是外公一般的尊亲,常见的几位同门便按寻常人家称呼如何?”
安无点头笑笑,说安排得很是周到,转动轮椅,慢慢去了。
午时末刻,子期与云眷去了山门处候着月牙儿。安无道反正无事,不如同去,清云等人本就好奇,当即应了,随同前往。子期见云眷满脸紧张之色,握了握她手臂以示安慰。等不多时,远远望见一队人沿着山道迤逦而来。
待走得近了些,众人看得清楚,当先一名少女步履轻快,超出身后诸人远远一段。那少女带着帷帽,身着一袭素色锦缎披风,披风随风飘动,露出鹅黄色外裳。
那少女看到山门处有人相候,驻足观望片刻,认出了子期,摘下头上帷帽轻挥,开心地喊道:“爹爹,爹爹。”子期伸直了手臂以作招呼,笑得甚是慈爱。
那少女跑得飞快,转眼到了近前,伸手握住子期衣袖,朗声问道:“爹爹,我来得快不快?”边笑边转头打量身边诸人。看到云眷时目光停住,笑容凝在嘴角,愣愣不语,慢慢的,笑容隐去,只瞪着两只眼睛,慢慢红了眼眶,拉了拉子期衣袖,也不转头,颤声问道:“爹爹,这位......她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