巳时将近,水将沸未沸,宣予准时而来。递过一只茶盒,盒未开,清凉之意先至。
“蕃荷叶?”
宣予点头,但笑不语。
待到水开,宣予笑言:“我来吧。”边泡茶边道:“这茶是昨日闲游时在山脚下茶坊购得,还记得以前总喝。我少添些水,头道茶喝浓一些吧。”
云眷点点头,淡淡一笑,道:“我平生第一次喝蕃荷叶茶是明靥带的,一晃二十年了。”
“嗯,这几日我带子成在书院中走了走,好像没怎么变,又好像什么都变了。”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这些年房舍修葺都是尽量维持原样,不过昔日那些故人全都不在了。”忽地想起一事,问道:“你在山下可曾见到一家太白楼?”
宣予点头笑道:“非但见了太白楼,连楼主也见到了。昔日千松说话做事一板一眼,最是讲究章法,我本以为他学有所成会回去做他的世家公子,哪知如今隐居市井,世事当真难料。其实,多些年他去常山曾与我偶遇,我知道他做何营生,却未曾想到他竟如此嗜酒。”倒了两盏茶,分放二人面前,续道:“这几日他正忙着采办,太白楼里外也装饰一新,似是哪位晚辈定了这边的夫家,顺道来小住。”
云眷沉默片刻,轻饮一口,缓缓道:“他还有一位妹妹,远嫁他乡,诞下一对龙凤胎,平日似乎回来不多。若是储师兄如此重视,大约便是他妹妹家的孩子。不过......年纪似乎小了些。”
宣予饮了一口茶,笑道:“只是订亲而已。俗话说十里不同俗,常山某地风俗便是早嫁,似乎是因为适龄的女孩子太少,大多及笄前订亲,笄礼后便嫁。你和安无师父去常山之前小朱还打听某家女孩样貌品性,想早早定给子成。奈何子成都不中意,非要来书院读书,磨着我跟小朱提了两次,直到他点头应允这才作罢。”
云眷轻轻叹道:“流光如箭,韶光暗换,一晃这许多年过去,连孩子们也到了议亲的年纪,小朱师兄也要做家翁了。不知道月......是不是也长大了?”出了一会神,抬起头来朗朗一笑,道:“师兄回了常山,烦请代为转告小朱师兄,子成成亲务必知会一声,我好讨杯喜酒吃。”
宣予眼中满是笑意,轻轻颔首:“一定。”
之后无话,对坐品茗。
眼见釜中水尽,云眷起身填满,将炭火减了些,细煮慢熬。宣予盏中尚满,见她盏中已空,笑道:“等下一炉吧。”自顾端了茶细品。
云眷不语,将蒲团朝茶炉挪近了些,紧了紧披风,将手贴在茶釜腹上暖着。
外厅门被推开,有重物落地、轻微滚动之声,紧接着安无的声音响起:“梁垣公子大驾光临,忧黎别院蓬荜生辉。”
宣予本要扬声,却见云眷盯着那道隔屏,一脸意外之色。
随后便听一男子声音道:“晚辈此来忧黎,得睹安无师父金面,幸何如之。师父座前,子期当执晚辈之礼。”语音温润,甚是谦恭。
只听得两人又客套几句,一个惊叹忧黎风物之美,枯枝落叶皆是浩然之气;一个盛赞世家之名百年不堕,公子精彩人物,直如明珠美玉。
“十二年前敝派曾得贵府邀约,打扰了不少时日。余虽无福亲至,但听同门言道乐川人杰地灵,梁垣府的两位公子更是当世俊彦,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公子长居乐川,此来忧黎不知有何贵干?”
“实不相瞒,子期听闻云眷师父抱恙,放心不下,特来探望。”
云眷抬头,与宣予四目相对,二人默契,静听不语。
似有弟子奉上茶来,安无举杯邀客,二人对饮。
“劳公子挂怀,云眷休养了几日已无大碍。她是我派中后辈,我一向待她如己出。公子若不嫌我冒昧,可否告知你如何与她相识?”
“多年前子期奉父母之命去探视长姐,路过一处荒村,偶然与她相识。”
安无似是沉吟了片刻,问道:“可是因那孩儿之事?”
“正是。她惩治那恶徒时身着贵派授业师父服色,子期曾开口询问,她怕有损师门声誉,并未说出自己来历,安顿好孩儿后便不告而别。两年后,机缘巧合之下,子期方知她是贵派的云眷师父。”
“哦?公子如何得知她来历?”
子期轻轻一笑,道:“说来也巧,家中有位远亲求学忧黎,他曾画过一张云眷的小像。”
外厅二人一问一答,里间二人各怀心思。
安无轻叹一声,道:“这就对得上了,云眷曾和我提过有人赠药留米,善待那孩儿,没想到那人竟是公子。她当时......那般举动,公子不会认为她残暴无情、恃武滥杀么?”
子期似是站起,轻轻踱步,缓缓道:“她换了血衣、净了手面之后才敢抱那孩子,又亲眼看着孩子有了着落才放心离去。那时子期与她虽是初识,却知她周身侠骨,一片仁心。两年后青桐镇再遇,之后种种,更加证实子期眼光绝佳。至于她出手惩治那泼皮......”他轻叹一声,温言续道:“若无伤心事,怎行非常举?”
安无语声怅然:“‘若无伤心事,怎行非常举?’公子倒真是她知己。那次她回来后便向掌门师尊请罪,说自己犯了大过,后来虽甚少提及,但我知道她一直深感愧疚。”他久历世事,世情通达,见面前之人如此情状,淡淡道:“公子为了安云眷之心收养那孩儿,后来又盛情相邀,恐怕不止为了‘侠义’二字。恕我直言,公子此次前来也不只是为了探望故人吧?”
子期似是又踱了几步,离屏风近了些,沉声缓道:“此次前来确实不只为探望故人,子期还想请她助我掌事理家。”
“子期向来桀骜,从不喜闺阁千金的纤纤细步,亦不喜名门闺秀的宛转蛾眉,只愿徜徉山水之间,诗酒一生。”
“但就是那年的荒村僻野,有那么一人,入眼入心。她望着孩儿,神色温柔,子期喜欢;她抱着孩儿,无力哀哭,子期也喜欢;她谨小慎微,私下查探我是否善待孩儿,子期喜欢;便是她提剑惩治那恶徒时满心满眼的杀气,子期还是喜欢。”
“很早之前子期便知云眷师父理事有方,三年前父母大去,如今孝期将满,只我一人带着女儿度日。若得云眷师父为我掌家,余愿将家业与余生一并托付。”
屏风后,轻轻一声,似是茶盏落案。
宣予垂头望着盏中茶,茶面泛起微波,似人在皱眉轻愁,波纹渐渐平复,盏中很快便平滑如镜。抬眼望去,云眷泪落连珠,悄无声息,有一滴落在茶釜腹上,腾起一小缕轻烟,她却浑然不觉,仍是愣愣坐着。
宣予忙忙上前,拂袖将她双手拨离茶釜,急道:“烫伤没有?”
云眷不语,垂头默然。
子期绕过屏风,见她呆坐不动,只木然看着自己的双手,伸手入怀,掏出一只小小玉盒,笑道:“看来我随身带着药膏果然没错,似乎每次见你都会烫伤......”打开玉盒,从中挑了些药膏,俯身拉过她手掌,在她双手掌心与指尖敷了薄薄一层。
那膏体色作淡绿,气味幽凉。子期捧起她双手,对着掌心轻吹。云眷一愣,轻轻撤手。子期一笑,钳住她双腕,温言道:“十指连心,烫伤了肯定是疼的。不过,这药极是灵验,很快就好了,之前你不是用过么?”云眷皱眉抬眼,见他笑得极是开心。
子期见她看着自己,对着她眨了眨眼,双唇轻勾,目光中带了几分顽皮之色。云眷目光越过他肩头,看了看安宣二人,心头一阵慌乱,垂下了头。
安无看二人情状,心头蓦地一阵轻松,轻声笑道:“看来公子有对症良方,云眷这伤就有劳公子看顾了。”
子期回头,笑道:“师父放心,子期必不负您所望。”
“倾付,你随我去取些软布为她包扎可好?”
宣予沉默了一瞬,点头笑笑,应道:“好。”又向案旁二人道:“两位,告辞。”推着安无出了花厅,再不回头。
子期吹了一阵,再看一看,道:“等药膏干了就好了,你若嫌碍事洗掉也成。”
云眷收回双手,哑声问道:“你何时来的?”
“昨日午后赶到山脚下,恐贸然拜访有失礼数,就先呈上拜帖,今早上山。”
“你怎么知道我有事?”云眷想了想,皱眉问道:“成渊说的?你还知道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