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马车里出来的是个清瘦的青袍男子,鬓角微霜,眉目舒朗,想必年轻时更加清隽。那人下了马车,单手扶着车辕。少年倾身从车里取出两根拐杖,谢溯和海月才知那青袍男子原来腿有残疾,两人都微微一惊。
那人两手撑了拐杖一步一步往他们这边过来,少年可能深知他的秉性,没有在旁搀扶,只是寸步不离地跟在身后。
让一个残疾人走过来,谢溯和海月都心有不忍,连忙上前。谢溯拱手笑道:“我们以为来的已经够早的,没想到兄台来得比我们还早。”
那人停步,将两根拐杖夹在肩窝下,亦作了个揖回礼,“哪里,只是在下平日里早起惯了,没想到会在此地遇上两位,也算得上是一种缘分。”
谢溯先道了自己和海月的姓名,再问了对方的大名。“在下靳照,”自我介绍完,靳照又道,“这是我家小弟,石牙。”
日头渐高,谢溯看靳照腿脚不便,就提议到树荫下去歇息。“靳大哥几时来的,可曾见过岛上有人出来?”见石牙扶靳照在一块大石上坐下后,谢溯才问道。
靳照轻咳了两声,道:“比你们大概早来了半个时辰,说到人,也就见到了你们二位。”
“奇怪。”海月去把两匹马栓在树干上,回来后秀眉微蹙,“既然这里没人,我们为什么还要在门口等着,难道我们不能先进去见着人再说?顶多给岛上的人赔个罪。”
谢溯知道海月踏足中土未久,涉世未深,她把中土的很多事情都想象有些简单,欲要开口,就听到靳照先说了话:“鼋头渚岛上是有人在的,即使主人不在,里面还有管事的人,有守卫,姑娘切莫莽撞,即使是无锡新上任的沈大人来了,也不敢擅闯这里。”
“这鼋头渚的主人到底是何方神圣,竟然连无锡太守都不敢得罪于他?”海月又是纳闷又是好奇。
“沈大人当然不敢得罪,”谢溯道,“这鼋头渚虽算不得是皇家园林,却是皇上在数年前赐给澄王的。”
靳照微微一怔,没想到这个年轻人竟然知道的不少,不禁对他另眼相看,“若我猜得没错,两位的目的和靳某是一样的。两位多点耐心,这鼋头渚也并非不可进,既然有门有路,那就是让人走的,只是我们来得都太早了,恐怕管事的人也才刚起,既是叨扰别人,就得顾得礼数。靳某毕竟比两位虚长几岁,且听靳某一句,我们就在此等上一会儿再进去拜访。”
谢溯与海月觉得他说得有理,于是在旁坐下歇息。只是他们刚坐下没多久,就听到不远处传来马车的声音,那声音渐行渐近,不到一炷香的工夫就进入了他们的视野。
那驾马车比起靳照的来要富丽堂皇得多,篷盖和帘子是绿绸做的,拉车的是两匹健壮威猛的红棕宝马,就连驾车的车夫都穿得十分体面,领口绣有暗色花纹。其中最特别的要属马车前面两侧各挂了一只铜铃,但奇怪的是,马车驶来,谢溯他们除了车轱辘轧过地面的声音,并没有听到铃铛晃动的叮当声。要么是马车前的铜铃只是用来作装饰的,不能发声,要么就是驭手驾车的技术极其高超,但普天之下谁会有这样好的技艺?
他们几个安静地坐在树荫下,都已屏息敛声,只想看看马车上会下来什么人,可真看到了下车的人,又都两目圆睁,一阵惊楞。那是一对头发花白的老夫妇,衣着富贵华丽,年纪虽大,但也没到老态龙钟的地步。两人相携执手,往前进了两步,抬眼去看大门上的字,与谢溯的反应一样,老人也啧啧了两声。
但让谢溯等人惊讶的是,鼋头渚毕竟是当朝郡王的私家园林,那两位老人竟然在门口未多做停留,亦不观察周围景象,几乎是无视左右,径直穿过大门往里面走去。唯有那个车夫,打量了四周一番,看见坐在树荫下的他们,也只是冷冷一瞥,毫无表情。
谢溯嘀咕道,“这三个人架势十足,看来是来头不小。”
那个车夫没有留在门口等候,牵了马车跟了进去。谢溯忍不住跳起来,跑至大门前,望着进门的那三人背影,想大呼出口又忍住了,最后道:“既然有人捷足先登了,那我们也没必要在门口候着了。”
第22章 鸬鹚秀士(5)
从鼋头渚半岛的大门进去,脚下的路宽阔平坦,两旁的梧桐枝叶茂密,掩映出满地绿荫。澄王受赏这座半岛,除了把岛上路途修平坦外,倒也不曾在此大兴土木。一路过去,满目苍翠,绿树如茵,就连宝界、鹿顶那样地势较高的小山坡,也未盖上一座凉亭。
若是遇上岔道,他们就只捡大路走。为了照顾腿脚不便的靳照,他们走得不快。“这半岛有多大?”海月在途中问道。
“差不多五百多顷。”靳照两臂撑着拐杖,一步一挪,“在我们前面的那对老夫妇也不知走到哪里了,这会儿已经看不到他们的身影了,就连他们的马车似乎都停下来了。”
岛上不仅有葱葱绿树,还有几条涓涓小河,河水平缓穿过林间,与太湖相通。步上一座架在河上的小拱桥,靳照遥望南方,能看到的也就只有太湖的一线边际,南风吹来,任凭其拂散鬓角斑驳发缕。“你们看,那边有几座房子。”靳照支起右手杖头遥指东南,喊住已下了桥的谢溯和海月。
两人闻言,三步并作两步地重新回到桥上,依靳照指的方向极目眺望,看到东南方近湖处确实露出房檐屋角。“这么大一座半岛,澄王竟然只在那块小地方造了别院?”说着,谢溯飞奔下桥。
“谢公子不觉得那座别院建的位置很好吗?”靳照微微一笑,跟着移步下桥,因是下坡,走得更为缓慢小心,但即便如此,也没有让石牙在旁搀扶,“北靠树林,南面震泽,还与三座仙岛只隔一水之遥,何其美哉快哉!”
“这鼋头渚确实很美,”海月在东海岛上见惯了无垠大海的雄浑壮美,来到此地却被这太湖一隅的婉约秀美所吸引,心生赞叹,连连附和道,“连我都喜欢这里。”
岛上别院靠林面湖,背靠的林间树木尤其茂盛,枝丫错综细密,是当初修建别院的人有意为之,就是让人在院后捡不出一条路来,只得从正门入。
他们走的路延到太湖边往东折了个弯,沿湖漫步,快到别院时,连谢溯这种繁华富贵乡里长大的人都被眼前这番美景所陶醉,固然太湖碧波万顷,鼋头渚风光绝美,但仍是不得不夸赞修建者的匠心独具,品味不俗。澄王的这座别院不似寻常府苑,正前没有实地的道路,而是一段人工的笔直水渠,水渠与一碗口状的水湾相连,水湾口围有曲堤,堤高出湖面少许,若是遇上夏季多雨,水位上涨,整条堤坝便要没于水中。曲堤中间有座拱形月洞桥,湾里若是有几只乌蓬小舟,恰好可以从桥洞下穿行而过。
揽太湖于怀中,引震泽至脚下。主人的胸襟实在不凡。谢溯暗自感叹时,遗憾在洛阳时没能与澄王这样的人结交。
他们终于见到了岛上的守卫。那些人腰悬佩刀,目不斜视,并排列站在水渠两侧,静止得犹如两列人形石像,兀自岿然不动。
“这一路走来也就在这里见到了几个守卫,难道他们只守着湖面上的情况吗?”海月道。
“当然不是!”有一中气十足的声音立即应道,话未完,前面走来一位头发斑白的老者,头上戴着一顶前俯后仰的深褐色老人巾帽,穿的却是和石牙一样的粗布麻衣。老者朝来客微微一躬身,道:“敝人王庸磊,是这鼋头渚的管事,见过几位尊客。”
这位王管事是几时出现的,他们几个竟然不曾觉察道一点动静,直到人在眼前了他们才发现,忙半惊半疑地作揖回礼。
“既是远方来客,还请诸位里面坐。”王庸磊微微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谢溯等人互相看了一眼,同伴的犹豫疑惑都了于心中,他们原本就是不请自来,没想到这位老管事不仅没有动怒,还很好客地请他们入室,好像早就知道他们要来似的。只听“笃”的一声,靳照先作出反应,双拐往前一点地,身子也随之向前移步,紧接着,其他人也跟上。
正厅的大门前只十尺之阔地,地面台基比太湖平面高出半丈有余,并筑有梯形台阶下到水面。路经厅前,谢溯几个才发现这个小港湾里还泊了一叶扁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