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玄霜少时习武,身子骨强健,这一胎怀相不错,没让大家伙操什么心。她闲来无事时还替皇帝铺纸磨墨,连宫女都插不进手。
这日,杨玄霜正磨着墨,芮公公忽然打起帘子近来,似是思量了一阵,同江崇宁耳语起来。
江崇宁才听完一句,眉头拧成疙瘩,压低声音道:“朕不去,由她闹罢。”
杨玄霜心思细腻,见二人有意避开她,问道:“是谁?”
江崇宁摁住她磨墨的手,温声道:“不过一介无名小卒,无需让你劳心。磨了许久,坐下休息一阵。”
杨玄霜不乐意了,“崇宁,你拿我当傻子呢?明摆着芮公公是有意避开我。”
芮公公把头低下去,认认真真地看着自己脚尖。
江崇宁做贼心虚,含糊道:“那人乃舒王余孽。”
“既如此,又有什么不能让我知晓的?”她蹙眉,“既是余孽,还需背着我说……”她渐渐没了声。
江崇宁一见她的神情,心道坏菜,都让这姑娘猜到了。
她抬眼望着装聋作哑的芮公公,“是冯贵妃?”
芮公公仍垂首,不敢言语,快把自己脚尖盯出花来。
杨玄霜一见他这锯嘴葫芦样,便知自己猜对了,“她待如何?”
芮公公心里直叹命苦,耷拉着嘴脸磨叽道:“老奴也不甚清楚,这不想请陛下去看看么……娘娘问陛下可好?”
江崇宁瞪他,“老东西转头就把朕卖了!”
杨玄霜拽住他的袖子,“都是少时玩大的兄弟,你怎就不似齐玉坦荡,他就从不瞒着阿羽。”
江崇宁心里翻个白眼,自己如何能和齐玉一样?
女人家家总要耍些性子,他碍着她有孕,便好声好气道:“玄霜啊,你这就偏颇了,我少时虽与齐玉交好,却也常同安惟翎那厮一道走鸡遛狗,你看看,为夫没有学大帅那般泼皮无赖,已是不易了。”
杨玄霜气笑,“你就是看我不如阿羽会胡闹,才有意欺负我!”
芮公公心里“啧啧”,打情骂俏外人不便听去,他暗地里使了个眼色,将寝殿里的宫人悉数遣走,自己也正打算悄悄退出去。
“芮公公。”杨玄霜叫住他。
江崇宁咳了一声,“你来,把方才同朕说过的话再同玄霜说一遍。”
芮公公心知逃不过,硬着头皮道:“冯贵妃在明秀宫寝殿自尽未果,被救了下来,方才已转醒,想要见陛下一面。”
杨玄霜从椅子上缓缓站起身,江崇宁忙扶着。
“陛下去见她吧,我同你一道去。”
芮公公又低头看脚尖。
江崇宁道:“朕不去。”
杨玄霜莞尔,“陛下以为我不愿你去?我虽然有些小性子,但还不至于这般小器。还是去吧,有些话说明白些也好。”
江崇宁小声嘀咕:“果然比阿羽那厮讲道理些,齐玉这一年究竟怎么过来的……”
杨玄霜没听清,“陛下说什么?”
“我说我去,不过你留在这里便好,那里晦气,你身子重,别去了。”
杨玄霜不依,抬步向外走,江崇宁拦也拦不住,又舍不得拽她,只得扶着,同她一道去明秀宫。
此时,冯贵妃躺在榻上,不复绮丽姿容,却是油尽灯枯之相。
自父亲冯道善谋反事败,被皇帝定下罪名以来,她便滴水未进。昨天夜里,她乍闻冯道善伏诛,只字未言,遣散了宫人,寂寂枯坐一夜。今日寅时初,天还蒙蒙亮着,她取了裁衣的剪子,趁人不注意扎进自己胸口。
冯贵妃出身书香之家,未曾习过武,又久居深宫,养成了副娇软的身板,因而那剪子扎得不够深,且偏了一寸,暂无性命之忧。
不过终究是受了重伤,在加上她一心求死,太医送来的汤药一口未饮,此时已是危在旦夕,众宫人见此情境,既惧怕又不忍。
恍惚见到寝殿门敞开,一个修长英挺的身影走了进来,她眼里骤然多了些生机。可看清那人正小心翼翼扶着一位清丽女子,举止间皆是亲昵,她眸子里的丁点光芒又暗了下去。
“陛下,恕臣妾起不来身,失礼了。”
她仅剩丁点气力,说话极慢,苍白的唇瓣艰难开合,望之叫人心下凄然。
江崇宁并未看她,淡淡道:“无妨,你唤朕来,有何事?”
她身子不能动弹,只将眼眸定在皇帝俊美的侧脸上,“求陛下,饶过冯氏一门。”
江崇宁冷笑一声,“你以何等立场来求朕?”
冯贵妃苦笑,“陛下如今都不愿正眼看臣妾……”
“冯道善犯下滔天大罪,按我朝惯例须得诛灭三族,朕念在冯氏先祖代代清名,且你又入宫服侍多年,只灭冯氏一族,已是宽容,你还要朕如何饶过?”
冯贵妃艰难地将头转过来,似乎用尽浑身气力,哀求地看向皇帝。她已然垂死,瞳孔都快散了。杨玄霜见此情景似有不忍,江崇宁轻轻拍了拍她手背,示意无妨。
冯贵妃眸子转向杨玄霜,“臣妾……求皇后娘娘,娘娘有孕在身,必是不喜杀戮——”
江崇宁一个眼神,她忽而住了口,她从未见过皇帝用那般冷冽的目光注视她。皇帝虽无真心,可毕竟她是他的妃子,这么多年一直小意温柔地陪伴君侧,皇帝待她也一向温煦。
“怎么,你还要威胁皇后?”
皇帝的声音简直带了冰渣,刺得她心里一阵疼,她缓了缓,苦笑道:“臣妾如何敢威胁娘娘,臣妾只不过想为自己家人求得一线生机……”
“痴心妄想。”
她认命地闭了眼。没错,这世上,哪有臣子谋反却不灭门的道理?况且陛下未牵连冯氏外族,已是仁慈。
冯贵妃又缓缓将头转回去,静静地注视着床顶的帷幔,那里绣了许多盛开的合欢花,绣工精细又华美,花瓣丝丝缕缕,交缠缱绻。
她喃喃:“还是臣妾初入宫时绣的,那时陛下还常来明秀宫,陪臣妾作诗,作画。”
皇帝闻言,亦起了丝恻隐之心,可不过一瞬,立刻去看杨玄霜的神色,见她面无醋意,这才心安。
杨玄霜叹道:“冯贵妃,你伴君多年,劳苦功高,可谋反这等滔天大过,并无可转圜的余地,即便你求我,我也不能给你作主。”
“臣妾知道,臣妾只是心存一丝妄念,”她苦笑,静默了半晌,继续道,“从前以为,是安大帅,却不曾想……另有其人。”
她话只说一半,帝后二人却都听得明白,一时无言。
冯贵妃已气若游丝,只撑着一口气,也不愿臣妾臣妾地自称着,干脆破罐子破摔,“总归不是我的,强求不来……娘娘知道,我有多羡慕娘娘和大帅?明明都是不可能的姻缘,为何都得了圆满……”
她说着,缓缓抬起手,放到离脸颊更近的地方,“我少时,曾是个明媚大方的姑娘,父母待我千娇万宠,初入宫那阵子,也是风头无两。”
她转眸望着自己的指甲,那里的蔻丹褪了朱红的颜色,显得斑驳可怜,“我知陛下不喜蔻丹,因大帅从不用这些脂粉气的物什。”
江崇宁蹙眉,正要反驳,她却自顾自道:“陛下不喜,可我喜,即便大帅拒了陛下,后来又有了皇后娘娘,我也从未停过蔻丹。陛下可知为何?”
江崇宁不知,亦不答。
她似是根本无需他作答,继续道:“入宫前,我父教导我,要尽心服侍陛下,喜陛下之所喜,恶陛下之所恶。我亦尽力做了,可这小小的蔻丹,我却终究不能舍得,因它是我真心所爱。”
她忽而笑起来,“这些年,我的吃穿用度,皆为陛下所赐,陛下却从不知我喜欢过什么。我曾以为,陛下待他人亦如待我一般,后来见到大帅,再后来,见到娘娘,方知自己错了。”
杨玄霜见她实在可怜,让芮公公去唤太医过来。
“不用太医了,我自知时日无多,”她将手放至胸口,凄然道:“娘娘,我想求娘娘一件事……如今我已是这般光景,娘娘却还有无限荣华,可否宽容我一个小小的请求?”
江崇宁正要制止,杨玄霜摁住他的手,温声道:“你说。”
她苍白的指尖缓缓抚着胸口,“我入殓时,请差人将我十指涂上蔻丹。”
杨玄霜叹了声,“好。”
冯贵妃已是气若游丝,“陛下,娘娘应了,陛下也应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