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第一次驳斥母亲,她的脸色并不好看。
我却觉得有些畅快,是一种挣脱束缚般的恣意。
然后我问周周要不要去河边看烟花。
她点头,眼底攒出柔软的笑意,“要去。”
去看烟花的路上,下着鹅毛细雪,我撑伞,周周靠在我旁边。
街上亮着一盏盏昏黄的灯,每束光辉下都浮动着飘摇的雪粒,像纷扬的星子。
仰头一看,寂静的长街上空悬了一条浮沉的银河。
周周说“你换只手撑伞。”
我照做以后,她把我的手揣进衣兜里,说这样会暖和一些。
然后她又说“你别生气了。”
“我没生气,只是担心你不高兴。”
作为丈夫,我理应不让她受委屈。
但我还是和她解释了一下,母亲之所以让她洗碗,就是想考验一下她。
周周闻言,皱了皱眉,半开玩笑道“做你们家的媳妇还得有点绝活才行啊。”
我有些尴尬,说“妈的性格比较强势,对小辈很严格。”
“总归是关心你才对你严格的。”她安慰我,然后说“我家里人都很少管我。”
周周家里有两个孩子,有个大她十岁的哥哥,在她初中的时候,父母离婚了,她被判给了父亲。
“但我爸工作很忙,基本没空照顾我。”说到这里她笑了笑,语气有些涩然“后来上了大学,我哥也成家立业了,我妈终于有空来照顾我了。”
可感情是需要培养的,多年分离导致周周和她母亲的关系并不亲善。
“后来我爸去世了,大哥要去国外定居,我妈说放心不下我。”说到这里,她顿了顿,轻笑一声“她说要看到我成家结婚有个依靠才能安心。”
若我是被忽视,周周的处境则是被无视。
我们在一起是为了纾解父母稀薄的愧疚之情,为了让两个家庭安心。
其实我和周周在亲情的处境里是相似的,都不受重视,所以抱团取暖。
因为同病相怜,于是相互包容,在婚姻这条船上同舟共济。
相顾无言的到了河边,结果并没看到烟花。
周周看着漆黑的天空,瞥我一眼,“庭庭,你骗我。”
我被她那句庭庭惊到了,周周说大哥是这么喊你的。
小学的时候,我曾被误当成女孩,大哥笑我叫庭庭,长大后也拿这事打趣。
以前我听着总是觉得不开心。
周□□庭。
走走停停,从前我一个人囿于沉闷的困境里,如今遇到了周周,少了许多孤独。
二零一四年五月雨
我和周周某次买完菜回来,忽然意识到很久没买花了。
以前我们住的地方有个花市,每次买完菜后,都会绕一段路去买花。
我拎着菜,周周捧着花,路过悠闲的黄昏。
家里有个小白狗花筒,随着季节更换相应时节的花束。
可搬家后,花筒蒙尘许久。
我和周周都觉得有些怅然,然后我说明天去买束蔷薇回来。
周周说蔷薇都过季了,我说蔷薇是五月末才开的,正值时节。
为此还起了争执,她回房间生闷气,我买了去植物园的票。
去看蔷薇的那天下了雨,我和周周都没带伞,不过雨不大,更像一层湿润的雾。
这是我们结婚以来第一次出来约会。
对于此事我们都很生疏,左顾右盼,不敢对上视线,维持着微妙的距离感。
周周看着繁盛的蔷薇花蔟说”我们好像在仙境哦。”
我顺口问她“那我是小仙男吗?”
她目光凝滞了几秒,转过头饶有兴致的看花。
植物园的尽头有几幢幢欧式小屋,周周说进去看看。
小屋的穹顶上满是精美的壁画,斑斓的琉璃窗被吊灯照出旖旎的光纹。
周周仰着头看壁画,脸上落了一层浅淡的金光,有种神圣的美。
例行公事的拍了几张照片后,我们出来了。
周周问我“好看吗?”
我垂下视线看她。
周周的眼睛很好看,眼尾上翘,纤长的睫毛却朝下垂着,像落了树影的湖泊。
这一刻,我想吻她,于是这么做了。
绵密的雨水落在草坪上发出淅淅沥沥的声音,混杂着我们紊乱的心跳声。
周周就是我见过最好看的蔷薇。
二零一六年四月
从医生手里接过产检报告单时,我看到有孕两个字的时候,愣住了。
翻来覆去的看b超图,看那个小小的胚胎,然后又看周周的肚子。
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抱着周周大哭了。
她轻轻拍着我的脊背,本想安慰我,结果一开口也哭了。
我们像两个中大奖的傻瓜。
如果爱情是道辩证题,那么这个孩子就是我和周周相爱的最好证明。
曾经无法启齿的爱,终于完完全全归属于我。
两位母亲知道了周周怀孕的消息后都到家里来照顾她。
我和周周给孩子取名叫淅淅,周周说她像雨。
初见时那场忽如其来的雨是她,难怪我不想避开。
周周是我唯一的意外。
这一年我二十八岁,即将拥有新的身份,孩子父亲。
这是我从小就渴慕的安稳家庭,我和周周都认为这个孩子出生了,将会是很长很好的一生。
母亲觉得周周的工作太忙碌,总是加班出差,劝她辞职安心养胎,结果被周周婉言拒绝。
她同我抱怨说本以为周周是个乖顺的孩子,没想到这么执拗,根本不听话。
我其实也希望她能够辞职,在内心深处我一直觉得周周与我是同类。
但其实我们并不相似。
我的温顺是一种伪善,为了获得外界的认可。
她的温顺是一种伪装,为了避免外界的麻烦。
她很独立,也很洒脱,有自己的棱角。
周周说我像一棵树。
我想她应该是一片海,平静的表面下是涌动的暗潮。
这让我隐隐感到不安,于是我并没直接介入过她和母亲的战争里。
我担心这段感情失去控制,说来讽刺,我努力的想要摆脱原生家庭带给我的阴影,可最后却学得分毫不差。
甚至卑劣的希望周周可以更依靠我一些,这样我才能在这段婚姻里占据更多主导权,才能不再患得患失。
周周和母亲的争执越来越多,我看到她逐渐竖起性格里的棱角。
这与我最初的想法背道而驰,于是我选择退却。
我不再作壁上观,让母亲不要再给周周施压,我不愿改变她的意志。
优柔寡断,朋友说这是我性格里最大的劣根性。
周周流产了,听到消息的那一刻,我才醒悟,自己给她的温柔不过是这段婚姻里的另一层枷锁。
医生责怪我,她说作为丈夫,你应当懂得替妻子分担。
母亲说周周的自尊心太强,一个女人在婚姻里过于追求独立自由,其实是出于对另一半的不信任。
周周那么聪明,怎么会看不出我的懦弱与卑劣。
我们对爱敬畏又彷徨,竭力维持着婚姻里的平衡。
渴望被爱,执着于爱,所以变得自卑变得敏感。
我想她是怪我的,怪我冷眼旁观,怪我让她陷入不安。
伪善的温柔最终让她感到疲惫。
喝醉酒后我给周周打电话我说“我不想改变你,可这样是不是错得很彻底。”
相爱本是一件互相依靠的事,可我却看她陷入困顿,想要磨平她的棱角。
我给她的所谓爱情,太过不堪。
心怀愧疚,却不知如何开口。
我们之间横亘着一条鲜活的生命。
出院以后,周周若无其事的收拾之前为淅淅准备的婴儿车,拆掉我和她拼了许久的儿童地毯。
她越安静,我越难过。
但周周反而向我道歉,说都怪她。
她说自己很自私,明知道在婚姻里必须要承担责任,做出牺牲。
我偶尔路过幼儿园,看到那些活泼可爱的孩子,里面却没有我们的淅淅。
周周变得越来越沉默,不哭,也很少笑,她重新躲进了自己的壳里。
某天晚上忽然下了一场暴雨。
我被雷声惊醒,习惯性摸了摸身侧,却触到一片冰凉。
起身去找周周,看到她抱膝坐在落地窗前。
窗外电闪雷鸣,一霎那如同白昼。
周周的眼里也下着雨。
她压抑的啜泣混杂着雷声重重砸在我心上,令我感到钝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