碍于那时尚有甄喜庆跟在她身边,百合不敢说出真相,毕竟润安帝和先皇一样,都厌弃于她。
直到杜鹃的存在只有周挽筠一个人知晓,她才敢把所有的秘密和盘托出。
叶静初猛然想起从前,周挽筠把顾良衣的所作所为和盘托出,她的说辞是先帝曾经临幸过的宫女,倘若只是被临幸过的宫女,又如何能知道那么多的真相?
更何况那时的季青临仍是周挽筠的心仪之人,若非有人暗中提醒,她又怎么会想到在他家里安插暗桩?
还有那首新起的琉璃歌谣,藏在背后的琉璃与大赫的牵扯与推拉……一桩桩,一件件。
答案早在很久之前就已明了。
周挽筠救下了他的母妃,而他欠周挽筠一个天大的人情。
叶静初张了张嘴,涩声问:“那你……又是如何发现我的?”
他用了平称。
于是周挽筠自然地接过了他的话:“因为你是我掌控的全局之中,唯一的变数。”
她假装温柔、沉静、与世无争,把人畜无害的面具当做是自己的伪装,好让他人对她失去警惕与戒备之心。
所有人都是定数,所有人都是棋子。
除了他:除了甄喜庆,除了苏桃桃,除了君亚。
明明是宦官却身怀傲骨,明明是娇女却胸藏权谋,明明是奴隶却心系高位——周挽筠看不透这样的他们。
他们闯进了她的棋盘,甘愿做她的棋子,却又左右着她的棋局。
指引她,诱导她,臣服于她。
做她的手中剑、掌心花、裙下的不二之臣。
他们不怕死,也不怕痛,甘愿放低姿态,但唯独怕她落了下风,怕她失去权柄的掌控,一桩桩,一件件,都在向皇权靠拢。
于是她开始了自己的揣测、试探与猜疑。
包括那些精心准备的甜点,包括那本写满酸诗的诗集,包括那个君亚的“君”字,哪怕是同音词,她也该避讳。
可她没有。
每一次目光的接触,每一次影子的交汇,每一次语言的交谈——那些暧昧、那些旖旎、那些心照不宣的默契。
周挽筠默默地拼凑着那些细节,慢慢地搜寻着蛛丝马迹,她将所有的碎片拼凑完整。
她得到的答案是——叶静初。
只有叶静初,也唯有叶静初。
她妄图做一个没有感情的人,但叶静初出现了。
上元佳节的初遇,花灯海中的生辰,惊鸿一瞥,误终身。
她爱季青临,她爱他的知书达理、她爱他的风趣偏偏、她爱他的君子如玉——却不知她一直爱的都只是叶静初的影子。
可现在的她又该如何去爱从前的他?
直到甄喜庆、苏桃桃和君亚的出现。
包括这一次要他成为她的裙下之臣,也是因为她的一点私心而刻意为之。
他们彼此喜欢,可他们之间从头到尾就只有误会、错过、互相低头。
叶静初沉默了。
半晌,周挽筠没有等到他的开口,她深吸了一口气:“还是说,你还是想等来世再给我这个回答?”
叶静初心中微微一动,他没有说话,而是试探性地握住了她的手,周挽筠没有拒绝,于是他回应了她的目光:“来世太远,我只想今生。”
“可我不是她。”周挽筠轻声道。
他想要的红衣小侠女,不是死了,而是从头到尾地没有存在过。
“你问我哪一个才是真正的我。”周挽筠缓缓道,“这就是真正的我。”
她也许曾经张扬过,但那点张扬不足以支撑出一个真正的周挽筠。
真正的周挽筠,是战场上的、是深宫中的、是步步为营的。
她很爱演戏,从见他的第一面起。
——这才是她。
但叶静初没有停下:“我们是同类。”
他们是同类。
身居高位,孤身一人,工于心计,心狠手辣,哪怕是挚爱亲朋也绝不容忍他们的背叛,对至高皇权有着不容置喙的掌控,对彼此满怀一腔执念。
昏君、妖后。
本该如此。
叶静初缓缓地倾身靠过去,离她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近到连呼吸彼此缠绵,睫毛在一处交叠。
周挽筠想要抽回她的手:“哀家已不再是你的皇后。”
他们有过隔阂与误会,产生过猜疑与背弃,他们对彼此的伤害实在是太深,深到已经容不下互相拥抱和取暖。
横在两个人中间的是鸿沟、天堑和永不愈合的裂痕,无法被填满,无法被修补,也无法被愈合。
叶静初的声音哑了:“可臣下依然是您的侍君。”
他离她实在是太近了。
近到能看清她细嫩得如同玫瑰花瓣的肌肤,还有轻轻地颤抖的睫毛,握在掌心的手腕紧张而细微地抽动着,仿佛一只被雨打湿的蝴蝶,正着急忙慌地收拢着翅膀。
于是他吻了上去。
蝴蝶没有逃走,它落进了他的掌心。
朕会回来的
翌日,月湖夫人动用禁药的消息传遍了整座宫闱。
举宫哗然,太皇太后下旨搜宫,从毓秀宫里查出了许多至纯提炼的银朱粉。违背祖制,同视为谋逆,月湖夫人立时三刻就被打入了天牢。
尚还年幼的玉安帝跪在长春宫前哭哭啼啼,恳求周挽筠的大发慈悲,然而老祖宗的规矩立在那里,并不是一个年幼的小皇帝所能抵抗的。
“绝没有那么简单。”
周挽筠盯着那点银朱粉摇头。
叶梅太过愚蠢,因此莫格才是背后操控一切的推手。
但眼下,当谣言与教徒无法扳倒周挽筠的时候,莫格就不愿再跟随叶梅了,他须得另想办法。
“莫格既然肯把银朱粉放在教徒的身上,说明他早就有这点心思了。”周挽筠道,“但他又对叶梅生了二心,按理来说是绝不会把所有的银朱粉都交由叶梅的。”
叶静初闻言,一颗心顿时沉了下去。
从她宫闱里搜罗出来的早已有上百斤有余,那么莫格那里究竟还藏了多少?
他现在敢把银朱粉用在教徒的身上,以后肯定还会把银朱粉用在百姓的身上。
这种蔓延得比瘟疫还快、比毒药更可怕的东西,终将会把人的心智腐蚀成空壳。但它同时又是像蜘蛛的网那般,是悄无声息的侵蚀与腐化,在没有触摸到它的致命性前,没有人会相信它是剧毒无比的。
到那时,大梁国将不国,民不聊生,大赫将轻而易举地打开大梁的国门。
他道:“我知道天山教的地下宫殿在哪。”
也许那样能找到剩下银朱粉的下落。
他现在仍旧顶着天山教的教徒的名号,周录和柳苑在外都替他有意无意地遮掩着,叶梅也许将他打成了叛徒,但那也是出于叶静初不愿执行她那个愚蠢而恶毒的计划。
莫格会相信他的。
周挽筠不愿苟同他的想法:“你只要告诉我天山教在哪就好了。”
她手握十万禁军,足以铲平整座天山教,那点银朱粉也不在话下。
叶静初摇了摇头:“那是一座地下迷宫,有许多曲折幽深的小路,稍不留神就会迷失在那里。”
即使军队进去,没有熟人带领,也会被困死其中。
他只进去过一次,来不及摸清所有的通道。
而莫格狡兔三窟,只会趁机逃跑。
周挽筠看向他,安静了许久。
“倘若你回不来呢?”
叶静初道:“我会回来的。”
他早就经历几度生与死,更换过不同的身体、不同的面容、不同的身份,但命运让他每一次都与周挽筠相逢。
这是命定的。
“我会找到你的。”
叶静初顿了一顿,迟疑道,“另外,母妃她……”
他与周挽筠约法三章,为了避免身份暴露,他现在的身份仍旧是大赫的君亚,只是与先帝长得相似。
为了避免那些人心惶惶的谣言,他现在、从此都只能是君亚。
他也许永远都要欠着那一句对不起。
周挽筠向他保证:“哀家会照拂于她。”
叶静初笑了:“我要多谢你。”
周挽筠道:“这本就是我的份内之事。”
她是他的妻子,为他的母亲尽孝是应该的。
“没有什么份内之事。”叶静初凝视道,“从来都没有。”
从前,他贵为皇帝时,以为所有人都该爱着他、忠诚于他,但并非如此;
后来,他沦为奴隶时,以为所有人都会厌弃他、嫌恶于他,但也不尽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