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对这双孤零零的姐妹好,也能显得自己多心善似的。
只是当时,我没有上过心。
听小丁说,隔壁的家中总是备着甜点,水果糖、酥糖、软糕这些,不一而足。被镇上那群毛躁的孩子知道了,就老被缠着要糖吃。
姓杜的那位小姐一般都给得很慷慨,另一位却是要蹙着眉,说一声,“我家阿素也要吃的”,但总会给。
她们宿的那处老房子里,本来房子又破又旧,还灰尘扑扑。但二人住进去后,进过那间房的人都称赞宽敞明亮,还总是带有一股混了甜糕与花儿的香味。
原来是杜小姐带了一盆花,是娇贵又明艳的牡丹,素日里总被厚厚地藏着,寻常不给人瞧。
她们常待在自家的院子里,不怎么出门。就连买菜也是有定数的,听姨母说,她们总是要择一个雾蒙蒙的天色才会出门,且总是两人一道,很快又回去了。
因此若非人特意去她们家找,一般是见不到的。
这样的神秘,又为这二人的来历拢了一层纱。
有时候我在她们门前过,常常听到笑声。很清,如铃响一样。
有一次晚间,我必须要回去,就急急从姨母家出去,见她二人的门前悬着亮着烛光的灯笼,那时候我很疑惑。
那么晚,这盏灯又是为谁留的呢?
后来听姨母说,是她二人心善,怕路过的行人看不清夜色。
那时候听到话,我心里头微微有些不是滋味。得是怎样的人家,才能有这样的心肠。
所以我至今都还记得,那间老宅门前的一盏灯,和那院落里的一梅一柳。梅花在冬日里开得盛,黄色的腊梅奇香,一缕一缕往人怀里扑;那树柳在那之后的第二年的春天却没有起絮,听人说,它被冻死在了那年的冬天。
我也记得那位杜小姐的笑,那位柳小姐不情愿的糖,和那场纷飞飘扬的大雪、以及之后在记忆里永远带着阴霾的村庄。
日居月诸,那是第二年,冬天已经过完了。因为我升了学,就暂时住在了姨母家中。
他们一家都是和善人,总会时时为我着想,使我不必感受到寄宿的不自在。
那几年,我过得很平静。
又到了三月的春天。
天渐渐暖了起来,姨母臃肿的衣服也渐渐瘦了下来。她闲不住,爱做吃食,爱听八卦,也爱往隔壁跑。
以往隔壁那户人家没来的时候,她会在一个晴朗的天气,倚着一棵杨柳,在一条河边岸口的茶馆门前听别人聊八卦,偶尔进去喝茶。
她会以一种很沉静的眼神望着水面,装作她只是一个爱出神的人。
我听她洋洋得意地谈起过,这个使她不必尴尬的妙招儿。
“姨母,有一封给你的来信。给你放桌上了。”
那时候信差稀缺,读书的人也不多,一份信就显得格外珍贵。
因此拿到信差送来的信时,我还奇怪了一下。之后我拿着信,将它放在了桌上。
姨母听到了,就一边在围兜上擦手,一边走了出来,她笑了起来,那张胖嘟嘟的脸显露出慈祥的模样,眼拉得也细长。
她笑眯眯地说:“我到处跟人家说我有个读书的侄儿,现今在我家住着,离得远的朋友就给我写了信!我不认识字,你念。”
我开了信,一边看一边念:“秀芳,问你的好。再过半月我就回了,到时给你带吃的。落款是阿慧。”
姨母依然笑着:“嗐,回就回嘛,还专门写封信,弄得这么文绉绉的!”
别看她嘴上这样说,我知道,她其实是很高兴的,这样被人记挂着。
她抽动了一下鼻子,闻到了红糖馒头的香甜味。这样的稀罕物,我们平常是不吃的。
她必是要给什么人送去。
“好了,我做的点心好了!你的那份就自己先吃吧,不用等小丁。我还要给隔壁送几个去呢,两个小姑娘家家的,照顾得好自己不哦……”
她这么说着,又转回厨房去端红糖馒头了。
☆、番外—阿华的日记。
记我略潦草的一段时光。
人总是对自己童年的印象格外深刻吧。好的坏的,都会根植自己的一生,像是根系,融入了骨血的脉络。也像是土壤,养育了灵魂最脆弱、最本真的岁月。
我年少的时候,常与学问作伴,是那种日日都要捧书的呆子。所以学校里的同窗交往得并不深,只是见他们面熟,知他们心善。
因为从很早起,我就知道,人的命运并不相同。
有些东西,比如除生命之外,父母并不能给予我。所以我需要自己去拼搏。
从我的记忆里来说吧。
在春夏,在庄稼地里,我还能看到绿色的希望;在秋冬,那丰收的地方就骤然变得辽阔,因为辛苦,人们得用双手、肩膀,去负担这份沉甸甸的希望。
还要拿磨破的双脚和血泡去丈量一段老长的距离。
而有时候,甚至大多的时候,山青都是裹了一层黯淡的灰,除了初春那会儿的新芽,其它时候绿的都不好看。水倒是清,使人一眼就窥见它的底,和淤泥之下摇曳舞动的水草。
我所能见的天色,大抵是雾蒙蒙或者暗沉沉的。因为上学太早,回来的又太晚。
但我记得,哪怕只是在偶尔之中,天蓝得通透,缀着如绸缎一般软的云。那偶尔之间的时光,是甜蜜的。
因为我很少尝过甜。
一贯是粗粮饼和咸涩的干菜,咽着不冷不烫的白开;偶尔陪母亲上山偷采的山楂,哪怕是红的,也酸;或者是春日里的野菜,但那是鲜,少有甜。
父母说:“娃儿,你要攒劲,多读书。”
我就答:“晓得。”
那时候,可有人站在矮小的山上,去俯瞰望向外面;不回头看这被大山包围的村庄?
应该是没有的。
因为除了读书的学生,和做活的庄稼汉,谁去山上。
书籍里的知识那么广,我必须要深深地想。
灶里燃着拿晒干的麦秆烧出的火,我的目光在火里失神,我就想,我会不会是一颗欢跃的火苗,那么滚烫;可是厚厚的草木灰又遮掩住寥落的闪光,就像这一重又一重的大山,把我深深埋藏。
有没有人住在山与海相连的地方,看着云浪翻涌在潮汐上。好像从未有人告诉我,‘你应该去远方,去一个怀揣理想的地方’。
渐渐的,我又长大了。
但这长大,只是充满了幻想,不堪一击,且脆弱无比的。拿一根针,轻轻就能戳碎的一场与幼稚有关的梦。
我当然知道世俗会扼杀少年的天真,赤脚狂奔的那个人会停留在我永远回不去的昨天;因为这世间本就少有成全。但我也永远相信着,没有一场梦会被辜负。
人最开始的时候都不会有梦想。
因为井底的青蛙不会知道害怕。
我嘛,只是读了一点书的俗人。
所以一开始,我只是想要出去,后来只是有一点怀念,再后来,我看的多了,就把最初的家给忘了。
忘了那个破旧却干净,残缺但整洁的家。忘了那个我帮父亲一起搭的篱笆,小时候喂过的鸡鸭,那一汪小小的池塘后来干成了乡坝,一年又一年被母亲修好的簸箕扫把。那田坎边的老榕树总是坐着人家,摇着一把大大的蒲扇,总是咿咿呀呀;他笑起来是不是缺了一颗牙,就像是门上的年画,那么让我牵挂。
后来呀,听母亲说,在我出去后,那小村也渐渐富饶了。弯弯的瓜蔓终于长出了西瓜,我还记得听她说的绿绿的皮,甜甜的瓤;村头新载了一棵能十里飘香的桂花,小小的,一点一点地长大。
村庄渐渐长大了。
我终于模糊了它的样子。
我想我是爱那个贫瘠的故乡的。哪怕它那么小,没有美丽的景色,永远是灰扑扑的。
我也爱它。
可是所有的人都知道一点,就是那个小村庄实在是太冷了,冷到我在冬天憋的那一口气,总要等到春天来缓。
也是在那个时候,我才忽然惊觉,我纵然爱它,可也不能把一生都交给它吧。
我生来并没有注定要贫穷一世,那我为什么不能去看看百花盛开;我生来延续了一份血脉,当然也可以用来煊赫一份荣光。
无数的故事告诉我,这世上,本就没有什么注定。
如果你愿意,你甚至能把天都打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