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看着小姑娘离去的背影,又听着妻子絮叨地说起那位女先生,他放下手中的碗,有些无奈。
小姑娘沿着墙根,月光就铺陈在她要走的路前,她踩着银白的亮色,低头默默地向前。
月光穿过窗,风吹拂过檐。书桌上橘黄的火光透过玻璃的罩,将父亲倦怠的眉眼照出,他捏着一只钢笔,正伏案书写着要给女儿的信。
他思量了很久,还是决定将一些话告知女儿。当面不好说出口,便寄情于信。
「小百灵:
如你所言,木香先生确是一个勇敢的女人。
文人都有风骨,都崇尚自由,那木香先生必是其中的佼佼者。倘使你真心拜服她,欲成其相似,也不必照搬于她。但有一种东西你不可不向先生学,那便是决心。
如若你决意做一件事,必将累及你的声誉,可其又是你永恒向往,那么我希望你仍无畏惧,去放手、大胆做吧。
因为我的姑娘,我的小百灵,在你出生之前,父亲只有两愿:一是你的健康平安,二是你的快乐幸福。人没有健康就会失去对生的渴望;而没了快乐,生活就只是一潭死水。
两者相较,后者更甚前者良多。
活得若如行尸走肉,那还不如死了痛快。
你要知道,人活着,是为自己的一生而活。无人可替你快乐,无人可代你痛苦。
父亲愿你长得好,不仅是样貌,更有心性。
愿把所有的阳光都捧向你,余下的我都可接受。
我之所以写这封信与你论木香先生,不过是身为父亲的我,不愿让身为女儿的你活得不清不楚、不明不白。
爱情不与他人相关,你所爱是你所爱。
我无法与你说爱情的模样,但我认为爱情是崇高又自由的。它不能凭借容貌、才华、权利来获取,也不能凭借卑劣、无知、自私来偷窃,甚至掠夺,这都是不可取的。
惟以一颗诚挚的真心。
你在渐渐长大,你将要明白很多,这其中也包括爱情。
若你再大一些,你可能会见过浊世爱情的千百种模样,你必会向往;但我希望你唯独不要遇世俗的藏匿之光,那会心怀伤。
——可你遇着了。你也见过木香先生的模样。
你看到她所面临的指摘,她现在的不如意,那你见到过她眼睛里的光吗?是否明亮、是否滚烫?那是火焰一般的爱情在她的心上流淌,所以她一点都不怕世俗的眼光。
可是你还是要知道,人言太过可畏,所以她们终其一生必将为爱情而亡,也一生都要去流浪。
可你知道她们为什么还不惧怕、不肯放手吗?
因为她们知道,对方是自己的永恒向往。
这便是豁出去的决心,你所言之勇气。
那如何获得这份决心、这种勇气?
我认为正是读了书的缘故,才这般不畏惧世人异样的眼光。因为书中汲取,通古贯今。若本身就是一个清醒的人了,才能视他人为困顿执迷者。但也不可太过孤傲,以致于失去了作为人的圆滑通达,那就太过得不偿失了。
庭前的兰草我最看不上,既不享自由,也不沾书香。因为不生旷野之地品味严寒,那饱染书香也算补偿。」
父亲撂下最后一笔,便将纸页折好封装,然后披上外衣,摸黑去往了女儿的房间。
屋内很暗,细细的一线月光只照着一个角落,借着那缕微光,他在朦胧中看见了女儿白皙的脸。她早已陷入了甜蜜的梦乡。
如此柔软又稚嫩的生命,在她孕育之初,他便满怀期待地盼着她降世,他伴她走过牙牙学语、蹒跚学步的岁月,也陪她度过童年的幼稚时光——他近乎是看着她一点一点褪去奶香,再要一点一点变成大人的模样。
她会变得很好吗?一定会的,因为有身为父亲的他全心全意来爱她。
父亲将信放在小姑娘的枕边。
☆、第二章
父亲慢慢踱步来到庭院,忽然想着去看看他养的那丛牡丹。
银白的月光下,那含苞的花儿正带着半掌大的鲜明,肥厚的叶片压垂了枝丫。细密的水汽陈在茎叶上,看上去有一丝凉,却给人一种很温润的感觉。
细小的虫吟拧成了一线,微弱,却不停。
正这时,远处传来高亢的犬吠,只是一声未歇,又连成一片。那是在夜里过路的行人,气味或者是脚步惊扰了这些家养的狗,故惹了一顿乱吠。
沿街的树影婆娑,被月光照着,冷风吹过,把人的梦境织得美满。
他的心莫名有一分松快,眼里也带上了清朗的笑意。
他不是没见过堪比这牡丹的绝色。
但却在三十多年前,有一个凛冽的冬天,和一场盛大的雪。
它们一齐杀死了所有的春。
他的记忆随着梦境一起盘旋,就这样飘到了当年。
今夜的月光照进了当年的雪光,晦暗的时代渐渐被拨弄开,露出了一点明来。
那一年是我的少年,那一冬过得分外漫长。
村庄在冬天总是憋着一口气,喘一口都必须用尽力气;那时厚厚的雪总是一层一层的下,落得个没完没了。天也变得灰蒙蒙的,永远阴翳又昏沉,沉的看不清天色是早是晚。
漫漫的朔风碎雪中,我就怀揣一个小包裹,穿着冷硬的棉鞋,赶一个时辰的路,去镇上买纸笔。
因我的钱很碎,只够买两天的量,所以每次都用得很宝贝。
镇上很小,那家店也小。老板接过钱,一面点着毛票,一面笑着对与他闲聊的人说,“谁说不是呢,那姿容真是好啊。”
他们随意拉扯,我就从那稀稀落落的言语里听出了一个大概。
原来这镇上,来了两个陌生的女人。出手阔绰的买了一间院子,还因为长得好而被人传道。
即使是在冬天,小地方也藏不住事儿。
大家都说那是一对姊妹,家里遭了难,逃出来的。身世这般可怜,人们便多帮衬了一点,帮她们寻了一间旧屋,各家还送了一点过冬的物件,说说笑笑,几日过去了,那间屋子也收拾出来了。
她们分了各家一些银钱,便住进去了。
就这样,镇上谈论她们的人多了起来,说那两位都是长得格外美的人。容色秀雅,书卷气重,不爱出门的那位叫柳知絮;长发及腰,明艳非常、爱笑爱吃糖的那位叫杜素声。
还说她们都是读过书的人,屋内那两大箱子的书作证。
我在镇上有一位姨母,和我的母亲是同胞。哪怕是成了家,她二人的关系还是很好。我出来买纸笔,家中就总托我带一些东西给姨母,有地瓜、腌菜、脆萝卜等吃食。
这次是烤起来很香甜的红薯。
姨父做工去了,姨母也不在,家中只有他们的独子,小丁。
木门一开,就见小丁那张圆圆的笑脸,他说:“哥哥来了么,娘让你带两块腊肉回去,她亲自腌的,可香了。”
我说:“如此,便代我向姨母道声谢吧。”
小丁嘟囔着:“自家人,说谢就太生分了吧,”他又见天色昏沉,便说,“一会儿怕是有大风雪,哥哥行路不便,就宿在我家吧。”
我刚要婉拒,便听闻从隔壁传来笑声。
细细的,脆铃一般。
小丁望了一眼隔壁,说:“是新搬来这里的两位姑娘,一个叫柳知絮,一个叫杜素声。都读过书,我娘就是去寻她们说话了。”
小丁因性子怯懦,总是跟在镇上孩子头头的身边玩,他知道,那就是所有的人家都知道了。大人闲聊被小孩听去了,小孩又藏不住话。
我顺着小丁的话音,抬头望了过去。
只见袅袅的炊烟正从老旧的烟囱里升起,听他们说,做饭的是那位温婉秀致的柳知絮。她惯做的是小炒,不怎么用重火炝,但烟火的味道还是会缭绕在她身上。
她并不在意这些,还挽起厚厚的袖子,露出带木镯的手腕,将脏衣浸在水中,拿一块皂角来清洗。
开始的时候,她并不精熟于做这些,可干多了,那娴熟的模样就出来了。
到了吃晚饭的时候,一豆的灯光下,姨母总说起她。说她通红却细腻的手、被冷风吹青的面、眉梢眼角常带的笑。
我忽然有一点好奇了,那是一个怎样的人呢?
那时候我空了闲暇,就在不同的地方做工,因此听到的小话就多。我知道,所有人都在嘴上说喜欢她们,但暗地里总有那么几句不入流的话藏着,面上却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