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徒儿记得,此番下山,务必要除去魔剑子。倘若还有他人擅自习得逍遥派武功,也要斩草除根,绝不能让本门功法流落外人之手。”
聂清濯缓缓点头:“你记得就好。昔年是我一时不甚,遗失了小无相功秘笈,为师这些年四处奔走,也是为了弥补此事。如今我已将二十年功力传授给你,自己不过只剩一具朽弱残躯,这守护逍遥派武学的重任便要落到你肩上了。”
沈燕澜与聂清濯师徒十几载,极少听他这样严肃地交代事情,自是不敢怠慢,赶忙躬身应道:“是!”
外间暮色沉沉,竟已到了傍晚时分,沈燕澜大伤初愈,这才忽然觉出饿来,立时便想去找那便宜徒弟讨顿饭吃。可此处丐帮分舵的布局十分陌生,他四处转了许久,也没找到小丁的身影,最后想着从高处眺望或许会容易些,便纵身跃上邻近最高处的屋顶。他却忘了自己如今内力强于先前许多,运功时失了准头,险些一头撞到了屋顶上,好不容易稳住身形,却见那屋顶一角坐着个熟悉的白衣身影,正目光平静地向他望来。
“羽阳?”沈燕澜没想到会在这里撞上他,险些咬了舌头,“你……你怎么又在屋顶上打坐?”
羽阳淡淡瞥了他一眼,站起身来:“你好了?”
沈燕澜顿了顿,才反应过来对方在询问自己的身体,赶忙道:“好了,好多了。”他笑得不怀好意,“要不要来试试?”
羽阳将头一点:“好。”而后衣袖一挥,飘然落下,不多时便拿着两把剑返身回来,一把是他的琢光,另一把自然是沈燕澜的断云。
沈燕澜见他这样干脆,好像早便准备与自己比一场,倒是有些心虚:“你……几天没睡觉,要不要休息休息,明天再……”
羽阳一手将断云抛给他,冷然道:“这么多天不曾练剑,看看你生疏了几分。”
沈燕澜见他对自己又是从前那样的冰冷态度,一时也有些动气,将断云一把拔出:“你要是输了怎么说?”
羽阳似是觉得这句问话太过无稽,扬唇冷笑了一声。
沈燕澜在暮色中却未分清他这笑容的含义,也微微一笑:“你要是输了,就罚你……”他目光在羽阳身上打了个转,脑中闪过无数念头,终究不敢太过造次,“就罚你给我吹曲子,吹到我满意为止。”
羽阳默然了片刻,竟点了点头:“可以。”
☆、第十八章
夏时傍晚相较平日要漫长许多,远远只见一片琥珀金色照在这处屋瓦之上,竟是流光溢彩,就在这片金红的屋瓦之上,两人正交手得如火如荼。
其中那青衫身影十分灵动飘逸,手中剑影便似一道银光,随他上下翻飞,轻盈流转,几无踪影。另一人白衣如雪,衣袂当风,剑气寒光凛冽,招式中隐有肃杀之气。两人剑刃相交,仿佛在斜风细雨中下了一场骤雪,却是风势转急,雪势转缓,将刮过屋顶的晚风都带起了一阵微凉的旋儿。
沈燕澜从前与羽阳对剑时鲜有胜绩,然而今日内力充沛,不免起了几分求胜之心。手中剑势变化无端,不多时,便将先前那套闲雅轻灵的秋水剑法换做扑朔繁复的迷蝶剑法,剑尖颤动,如同绽开无数幻影,让人眼花缭乱。羽阳却不管他如何变化,始终气定神闲,周身冷意丝毫不减,手中剑锋一指,便止住了对方剑尖攒动。他起先还顾忌沈燕澜伤重初愈,没有使出全力,对了几招后才发现对方功力竟胜过往昔,故而再不保留,向后纵身一跃,长剑挥出,在暮色中划开一道光刃,直指向沈燕澜颈侧。
须臾之间,沈燕澜察觉利风扑面,混元罡气立时吐出,将那剑气格住,然而闪身时发带却被剑气削断,垂落半截,随着晚风在他脸旁飘然飞舞。他微微吃了一惊,显然不曾想到对方会用这样不留情面的攻势,不由抬起眼睛略带怒意地向对方瞪去。这一瞪才察觉羽阳正持剑伫立在那里,像是微微怔住般看向自己,平素寒冰般的眼眸竟难得地消融了几分,露出潋滟波光。
沈燕澜明知他方才若是再出一剑,自己必输无疑,却不知他为何忽然停住。他心思急转,只觉不能错过这样的良机,立刻提起断云,向前拦臂横扫,剑意如同山谷惊洪,破闸而出。这招不像是逍遥派剑法,倒像是以冷绝著称的天山派剑法,锋芒毕露。
羽阳猛然回神,回剑斜削,剑气一吐,便要将那汹涌而至的剑意拦住。然而他面前那雪亮寒芒却忽然烟云般消散,只有一点微光破风而来,堪堪点在他眼皮之上,还略带得意地晃了一晃,正是逍遥派迷蝶剑法的最后一式——“晓梦初醒”。
这一胜来得出乎意料,沈燕澜自是万分欣喜,唇角忍不住上翘,将断云攸然收回,而后不急不缓地将垂落在脸侧的那截发带拂开,眼波微挑看向对方:“如何?”
羽阳定定看了他一眼,神色倒没有什么起伏,只漠然将手中琢光收入鞘中,而后自腰间取下云箎,淡淡问道:“你要听什么?”
沈燕澜张口便想答“临江仙”,然而这三个字在舌尖转了一圈,却又被他咽下,转而抬起下巴,将眉梢一挑:“不如吹个没听过的,凤求凰吧。”
他刚一说完,忽然又觉得不妥。众所周知,那“凤求凰”是支缠绵悱恻的情爱之曲,让这个清心寡欲的道子吹奏,似乎是强人所难了。谁知羽阳并未露出为难之色,只凝神想了片刻,而后便将云箎举到唇边,缓缓吹来,悠扬宛转,果然便是“凤求凰”的曲调。
此刻天已黑透,周遭院落楼阁皆陷入茫茫墨色,只有远近几处屋舍亮着昏暗微光。沈燕澜坐在屋顶瓦瓴之上,听着耳边云箎声响,一面弾剑相和,一面轻声哼唱:“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哼着哼着,就不由抬起脸去看羽阳,他如今恢复内力,在夜色中也能视物,只见对方眸光冷淡,虽是吹奏这样缠绵的乐曲,面上却毫无半点情愫流露,果真是一副不通情爱的出家人模样。
沈燕澜盯着他看了片刻,忽而收回目光,垂下眼睛暗想:那夜果真是我鬼迷心窍,居然疑心那人是他,他这样的人……又怎么会做出那种事情,他这样的人……又怎会喜欢我……
一想起那夜之事,他心中忽然便生出烦乱之感,连曲子也哼不下去,只心乱如麻地站起身来。起身之时,膝头的断云“铛”地一声落到瓦瓴上,他思绪混沌,明明用内力便可将剑抓回,却像个不通武功的寻常人一般俯身去拾。这一弯腰,他视线便不免扫到羽阳道袍下摆上,只见那素日一尘不染的白衫上竟沾着许多尘土,想来便是这几日从蜀中到天山奔波千里之故。他认识羽阳十余载,何曾见过对方如此狼狈,再一想到他如此劳累都是因为自己的缘故,心中忽而便是一阵悸动,几乎想不管不顾地伸出手去,抓住那近在咫尺的衣摆。
就在此时,羽阳却已吹完了那一曲“凤求凰”,他收回云篪,向后退了一步,似乎便要撤身离去。沈燕澜正神思恍惚,只见对方要走,便直起身想要阻拦。谁料他脚下那几方瓦片方才被断云砸下时便已然碎裂,现下又受他一踏,底部松动,整列瓦片都顺着屋顶斜坡向下滑去。
沈燕澜立足不稳,也随之向前一滑,径自撞到了羽阳怀中,将羽阳带得一起向下坠去。
羽阳虽是素来镇定,却也没料到有如此惊变,正要提气稳住二人身形,却不防沈燕澜头上那根作乱的发带又被乱风吹着打到他脸上,气息顿时一岔,两人就这样狼狈地从屋顶滚到了下方院落中。
他二人虽有真气护体,落地时不至于疼痛,姿态却有些不堪。沈燕澜只觉一阵微凉气息撩在自己脸上,清新如同冰雪,睁眼一看,才讶异地发现自己竟将羽阳压在身下。只见羽阳胸膛起伏不定,唇角绷得很紧,目光别到一旁,眉间微微蹙起,似是十分不悦。他这样极近地对上对方那不染俗尘的面孔,心下立时慌乱,赶忙纵身而起,闪开几步,结结巴巴道:“你……你没事吧?”
羽阳起身后却没有答话,只低头拿过腰间那管云箎,递到眼前细看。
沈燕澜心里立刻“咯噔”一声,他知道那云箎只是竹管制成,不像佩剑那样坚硬,从那么高的屋顶上摔下,多半已被压坏了。一想到自己又连番闯祸,他心中更是忐忑,犹犹豫豫地道:“我……弄坏了你的云箎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