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见是个藏蓝配青绣荷包,样式大方,但蓝底上绣的却不是寻常翠竹,而是一颗大树,树下有寿石。
云安何等聪明,立刻就猜到了这是杜仲树,姑娘心下一松,仅有那一点不确定就都烟消云散了。
迎春还滚着泪珠儿,脸就通红,她夺下那荷包,胡乱塞进笸箩里,绣桔赶忙捧走藏起来。
司棋倒是一喜,如同见了救星一般,忙拉住云安的手:“大姑娘,你可来了!你不知道……”
“我才知道,赶着就来了。”云安看迎春:“你打算认命了?”
迎春搂着云安,哭道:“我不认命!好姐姐,我那几卷真迹求你帮我卖了,我凑五万银子把自己赎买出去,从此之后立誓不嫁……”
话未说完,就被云安捂住嘴,云安因问司棋:“大太太跟你们姑娘说什么了?”什么赎不赎!
迎春心如火烧,这几年所有幸福都化为灰烬,亲父就像杀人的铡刀一样,将她的未来一刀铡断。
司棋忍着火气,将邢夫人说的话复述了一遍,原来除了云安知道的“五万两聘银”的事情外,这夫妻俩还打算把女儿当做长长久久的银库,邢夫人是这样说的:“老爷说了,能拿出五万聘银的,必然家资饶富!人家愿意捧着这些来求娶,一则是表明了他的实心实意,既有这样心意,那把你托付给人家我们也好放心了;二则么,你毕竟是庶出的女孩儿,聘银是过了些,但他既肯来,多半是有求于府上的,老爷也愿意照拂些,日后一家子骨肉常往来的,老爷和我亦是有个孝顺的女婿依靠……”
这丫头咬牙切齿,五万银子,公主娘娘的聘银也不过这些了罢,肯拿出这么些钱的人,那种体面的人家绝不会肯结这种亲事,剩下的无非是些商贾之类盼望攀上国公府的人家——能有几分真心呢!况且姑娘嫁过去,这五万银子便是一辈子顶在头上的污帽子,连在下人面前都难抬起头来!
司棋心想:为今之计,姑娘想的那个人真就是唯一一颗救命稻草了!
云安听了,才明白迎春说的不带累人是什么意思,便对丫头们道:“你们准备沐盆巾帕来,我与你们姑娘说话。”
等无人了,云安才向迎春耳边道:“今天请的小戏好不好看?你知道我素来不大爱听这些,你的生辰贺礼我又已先送了,必然猜到这小戏是有人借我的名意送来的罢?好妹妹,别怕!我哥哥早请了陈先生张罗,初六日正是拜访的好日子!”
迎春登时又涩又慌,把那一点甜意都压了下去:“可是!不行……”
猜也猜得到她要说什么,云安知道贾赦把她当货物卖掉、还要一辈子吸血的行径才是迎春心里过不去的两道坎儿,于是赶忙抢道:“你先听我说,这事并不难,不说那几件真迹宝贝,只说这几年咱们姊妹悄悄攒下的私房,凑一凑也足够五万了。当日结金兰对天地发誓休戚相关,如何遇事又不算了?你若只想着这个,才真真辜负了我们。既然五万我们自己就可解,这便无谓了。”
“我今日才知哥哥怀里一直藏着一方绣有迎春花的旧帕,说当日有个好心的姑娘包了钱,在他心里烙了个影儿,后来得天之幸颇多善缘。他之心意如磐石不改……”云安说到此笑道:“他想说的话叫他日后自己说去,我说多了许是两个都该恼我了。”
“至于后面的事情,自然有他们男人担当。”云安又道:“若事事都要自己担着,要他们作什么!”
此时,陈子微也正对杜仲道:“先把亲事作准了再说旁的。要收拾也得等如了你的心愿再说,万种不是没有人家女孩儿的不是,打老鼠不能伤了玉瓶。放心,有师父在,还怕那老不修!”
杜仲道:“弟子也正是此意。这是五万银票,请师父帮我做主。”
陈子微听了这话,不知想起什么来,忽然哈哈大笑:“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好孩子,包在你师父身上!”
杜仲因问:“林伯父可在府里?”这五万银子不是小数目,世家贵胄虽能拿得出来,但不会愿意同贾赦结亲,如今最要担心的却是豪商富户,比如江南的盐商们,这些人不知多愿意拿五万银子拉一条京中的线儿,别说贾赦嫁的还是正经侯门公府的小姐,他们乐得娶回来搁在后院呢。据杜仲所知,好些盐商都会花大笔银子娶个落魄世家的女孩儿提身份,那些女子被当成石像泥塑供在内宅当门面,盐商们自顾自花天酒地,肯尊重嫡妻的十中无一。
陈子微点头道:“你有长进了,处事更周全了些。”
林如海和陈子微皆因盐政功绩卓著而得晋赏,林如海因是直接主持盐事的官员,因此对盐商们的震慑更大些。
这位正二品礼部尚书此时亦已知道了这件事,却是因黛玉的缘故。黛玉方回到别院就听雪鹤回明了事情,和云安一样,这小姑娘也命备车,立刻就要到荣府去。
林如海听到信儿,不忧反喜:玉儿当真得了两位遇事肯同进退的好姐妹。
林如海老怀欣慰,在这些老狐狸眼中,贾赦这混不吝闹出这点子的荒唐事根本算不上甚么大事,正好籍此看看孩子们的心性。
只是这厢愿意老老实实拿出五万银子,只求婚事顺利,另一边些个小人却并不肯,比如孙绍祖,就搂着个窑姐儿冷笑:“五万两?打个赤金的整人都够了,作他老娘的春秋美梦!我不仅不拿,还要人财俱得!逼着那死贪财的老儿主动嫁女儿给我……等老子日后袭了官,那老儿想骑在我头上做老丈人?行啊,先拿白花花五万银子来疼疼亲女婿……”
第68章 黄雀在后
迟则生变、夜长梦多的道理不仅正人懂, 小人更明白。
杜仲就发现那个大同府来京候等袭世官的孙绍祖,屡次求亲被拒后不仅没偃旗息鼓,还动了歪脑筋。
按本朝太祖所实行的军民分籍的制度, 孙绍祖该袭祖上指挥使的官位, 虽袭来的世官只有禄田没有实权,还需再递名帖至兵部候缺,可指挥使这一官位却是正三品, 品级上天然压了杜仲一头。
而杜仲、宋辰两个祖上并非军户, 二人是承召募兵丁制度投身行伍的,一步步升到四品指挥佥事,品阶虽不高, 却实打实手握实权,行伍同僚中的根基亦是一点点沓实起来的。对上孙绍祖,杜仲并不虚。
杜仲一面监看其人行事,一面请托兵部任职的友人打听孙绍祖袭官事务。
这世官也并非父死子继那样简单, 袭官子弟需要参加兵部武选司举办的比试,按本朝兵律:“军功袭职子弟年二十者比试,初试不中,袭职署事, 食半俸。二年再试,中者食全俸, 仍不中者充军。(注)”孙绍祖已年近而立,虽生的健壮魁梧, 亦习过弓马,但比试这种事情却要看司部安排的比试对象和项目, 可操控的空间很大。何况上皇在位时还可贿赂得中, 当今却不许军职泛冗, 因此就算打点过也需有些真本事,孙绍祖耽于都中大半年,所为的就是这件事。求娶迎春,亦是看重荣国府在军中的人脉根基。
也是这孙绍祖时运不济,若是提早一年只需使些银子就可得中了,偏落到务实求实的当今手中,白白花费了上千银子,只求到一位员外郎给出的应承,承诺安排他入今年一次‘优容’比试中。所有优试,是将比试对象和比试项目都特地安排的相对简易——这种钻空子的行径,只要不忒过分,便是当今也不会理论,毕竟皇帝也有需优待的对象。
最近一次优试,就在本月,有三十个名额,其中有前岁平叛而亡的军官之子弟十数人,另有出身潜邸的亲卫族戚数名,这些人多有来历,连当今都有垂询过此次比试。是以袭职之人皆想要挤进其中,不提优试,只奔着同试者的关系网就叫人趋之若鹜。孙绍祖使了银子,武选司的员外郎便在一干候试的人中勾选了孙绍祖的名字。
杜仲听闻此事,并未轻举妄动阻人前程,只是静待其后招儿,谋定再行事。——事关女子名誉,不由他不慎之又慎。
……
三日后。
“你就这样看赦老儿入了人家的套?”陈子微大笑着问。
杜仲点点头,贾赦自己色令智昏又仗势贪财,被仙人跳并古玩假局套中,欠下一大笔亏空,实在是自作自受。杜仲本也想阻止他入陷阱,可当这郎君看破孙绍祖同这伙骗子的目的,他就袖手旁观了。孙绍祖的算计不可谓不毒,但对杜仲而言却是东风之举、一臂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