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假员外、假小姐一家是窝行骗已久的老手,专坑骗如贾大老爷这种人。比如贾大老爷这种爱金石古玩的,就先以骨董引出人来,然后美□□其入瓮,捉住把柄后,就演父母捉奸、骨董遗损的把戏,以奸占良家之女、依势凌弱之罪迫其破财。待贾老爷拿回把柄,欲算后账之时,这一户颇为富有的员外之家早已逃无踪影。”这伙骗子十分有行道,对贾赦是这种,对那好赌的、好射猎的、好杯中之物等等的老少纨绔又是别个方法。
“人已扣住了?”
杜仲笑道:“一个不少。这伙人奸诈,虽与孙绍祖合谋,却打的是一骗二的主意,一旦银钱到手,立刻断尾奔逃。”孙绍祖握在手里的所谓的那员外亲子,不过是拐买来调养数年的别家儿孙,这样的小孩儿杜仲就从骗子的老窝找出七八个,皆是当做一个随时能舍弃的后手准备下的。
正同陈子微下棋的林如海捋须一笑:“小子果然如你师父所说,长进了!”
陈子微倒对贾赦被捉住的把柄稀奇,谁不知道赦大老爷最是个混不吝不讲究的人,因贪花好色、仗势欺人而闹出腌臜事情不是头一件了,况且四万八千两不是小数目,怎么逼得他拿出的银钱?
“乃是将爵印信。骗子以右军先生《二谢帖》相诱,并向贾大老爷展显许多金石玩意,哄骗来官印赏鉴。那笔大额钱财则是在贾大老爷写下借据之前,就已用官印并贾大老爷最得意的一柄古扇做抵押在钱庄赊了来,所谓借据,不过是稳住贾大老爷的说辞。”杜仲又笑道:“那骗子一说将女儿嫁给贾大老爷为妾,二只取了一张五千银子的借据在手,三则毕恭毕敬的请贾大老爷回家预备接人,告诉贾大老爷他家的女孩儿将在都中家中相待,那出家宅正是这家借赏印信之处……贾大老爷使人去寻时却发现那宅院亦是租赁的,给贾老爷留下的只有钱庄票据。”
贾赦被人父母捉奸时实在狼狈,又事出突然,慌里慌张的写下借据只求脱身后再计较,却不知人家是银钱到手万事俱备只差溜逃前才弄得这手。若不然何必骗他到城外偏远的小庄子上私会?不过是算准了时机,等贾赦回府见到钱庄来人时,再回找早就来不及了。
蠢到陷进这种圈套,饶是林如海也不能替大舅兄说上一句,况且贾赦对黛玉并无一星半点儿的情分,林家每年给大房丰厚的节礼都喂了白眼狼,如何指望林如海现在伸出援手?
实际上,贾赦此刻正被逼到了绝境。那伙人用他的官印、古扇赊骗的钱庄并不是贾赦能仗势抵赖的,是官家背景的银号。再者说,以官印抵押,可是不敬之罪,贾赦不仅要还银,还需得尽快将官印赎回来,不然御史上一本折子,就是不小的罪过。
可怜这荒唐蛮横了大半辈子的老纨绔,一面急命贾琏筹措银钱,一面还要摆出笑脸与钱庄掌柜虚与委蛇:“原是一时不凑手,还望暂等一日。”
那钱庄二等掌柜忙笑着拱手:“赦公不必着急。我亦知晓今日乃城隍庙庙市本年首开之日,当为天下所有珍奇古物所出所聚之处,周鼎、秦剑尚不稀奇,连前朝宫府秘藏都应有尽有。不瞒赦公,我们银号也得了庙市的利,贵客盈门呐……”
将近五万两的银钱虽然多,但也不至于让他这二掌柜紧着亲自登门,实在是从来没有过拿官印抵押的客人,只是这贾大老爷使来赊款的下人着实着急,言说他们老爷正和人在庙市上争一件极珍贵的骨董,十万火急,因数目巨大才暂且用这印信押一押,等老爷回府空下来立刻来赎换回去。今儿的这类事情不少,钱庄不愿白白得罪人,便放了银子,但这官印放在银号它烧手啊。钱庄不欲多生事端,忙遣了掌柜来,务必尽快将这烫手山芋送回去。
贾赦笑的比哭的还难看,怒火烧心却只能强压下来,他还得谢谢那起子骗子给他寻了个好由头——贾赦心内只想着拿住了骗子,必须抽筋扒皮!
赦大老爷这里如坐针毡还不算什么,他亲儿子贾琏摊上了这样的亲爹才觉苦命呢。好几万现钱,他上哪里找去?
贾琏白忙了半日,通不过凑了几千银子,实在无法,使人悄悄凑到贾赦耳边说了,气的贾赦脸色铁青,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话来:“老爷不管他是借是当,是偷是抢,总之明日午时前弄不齐备,我只拿他发问!”
前脚几乎要逼死儿子,后脚却还要置酒席款待银号掌柜。
贾琏失魂落魄,心里琢磨再三,只得要求贾母帮助,却被凤姐唤人拦住了脚。回到家中,凤姐见他口唇都干起了皮,知道这是急的都顾不上喝口水的缘故,不免心疼同时又添五分愤懑,因气道:“老爷不知哪里落下这样大的亏空,只逼你有什么用!我不信你这样老实,真就要挺身堵这窟窿!你要堵自己去堵,别拉着我们娘儿们,你这会子充孝子贤孙,把所有的都赔进去了,等事后看老爷可念你的孝吗!”
熙凤气的直抹眼泪,贾琏也心软了,赶忙上来解劝。这两口子心知肚明,贾赦把事情全推给贾琏去办,其实一半打的是贾琏凤姐这几年经营有道攒下的梯己,一半儿却是让贾琏去求贾母的私房。不然贾赦自己的私库中也至少能凑万把银子罢?大老爷这样做,不过是借由头炸一遍儿子老娘的油水。
贾赦确实这么打算的,他将自己手底下所有能用的人撒出去,又拿帖子请了五城兵马司做官的世交之孙相助,料定日落之前必能拿下那起子胆大包天的骗子,这一来岂不白白得来好大一笔进项填入他私库中。
一语道破大老爷的算盘还不够,凤姐一头撞进贾琏怀里,又哭又骂:“老爷的心思,是先要榨干了儿子,又再卖出女儿!还有个琮兄弟,老爷太太任他蓬头鬼似的活着也不管,连这边的环哥儿都有书读,琮兄弟却连家塾都没摸进去……这立意要绝子孙生路了!我嫁给你,侍奉太婆婆、婆婆两重长辈、管家理事、生养孩儿,忙的再狠再累也从不敢叫苦偷懒,可如今却变着法儿要占儿媳的嫁妆私房,不仅要逼死我,更是站在我娘家头上打嘴巴子!好二爷,你快离了我罢,我做不起你家的媳妇了!”
话愈说愈狠,唬的贾琏忙捂她的嘴,外间立着的平儿、顺儿几个凤姐的心腹皆面色难堪,顺儿一扭身就掀帘子,平儿忙拉住:“干什么去?”
顺儿抹眼泪道:“还能作甚么,我去后面库房前守着!谁要想抄奶奶的箱子,先打死了我!”说罢,一摔帘子出去了。
平儿拉不住她,追出门却见凤姐给贾琏花了三百两银子买的个十八岁的女孩子名唤碧合的在廊下探头探脑,不由的恼了,因喝道:“你在哪里作甚!”
碧合知道自己将来是要封姨娘的,也不将平儿放在眼里,笑嘻嘻的探问:“我听着闹哄哄的,这才来看一看。”说着就努嘴儿:“里面怎么了?”
平儿冷笑:“主子的事情哪里有你打听的地儿,我劝姑娘回你自己房里去罢!”说着就扬声叫侍候碧合的丫头草儿,斥道:“挑你伏侍碧合姑娘,原是看你勤恳,怎么这会子又懈懒起来!再伏侍不好,我禀了奶奶换别人进来!”
唬的草儿忙求饶,赶忙半拉半扶着愤愤的碧合回屋子。
凤姐在内听见了,火气上又更添了些醋意,越发痛哭起来。
正闹得不好,平儿听到外面放重的脚步声响,有人在外问:“二奶奶在家里呢么?”又有小丫头远远的通传:“花嬷嬷来了。”
平儿赶忙答应着迎出来,来的正是杜家十分得用的花婆子。
“花妈妈有事吗?”平儿笑问。
凤姐在屋里擦擦眼泪,整整衣服,命:“请进来。”
贾琏无法,只好蹿到西耳房躲起来。
花婆子但见凤姐眼睛红肿,脸上泪痕未干,便知道有缘故了,只是大爷和姑娘交代的事情有些着紧,又不好退出去再来,又不好装看不见,只得笑问一句:“奶奶怎么伤心了?”
熙凤素来要强的人,对着花婆子倒不掩饰,因道:“偶然间想起了旧事,并不打紧。嬷嬷不是外人,我就不妆洗了,恕我失礼罢。”又问:“我知道嬷嬷必然有事的,请直说罢。”
花婆子就笑起来:“原是有件喜事,明儿自有官媒人登门的。只是这件事先叫二奶奶心里有数才好呢,我们姑娘就打发我来告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