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都旧城,究竟是谁的世外桃源,谁的疗伤圣地?
洪难过后,满目疮痍,百具无人认领的腐尸堆在城外,活生生堆了个义庄出来,城中那些被冲垮的房屋亟待修建,还有破损的桥梁,以及被淹的菜田,包括姬罗预曾经的七里花田,皆成了泥沼。
姬玄玞一身孝服,穿戴皆为素缟,望着面目全非的七里花田,满目怅然。
有家臣过来通报,时辰到了,老夫人要出殡,他回头,拍了拍那人的肩膀:“找几个人把栈前梨树架起来,许还能活。”
“四爷,翁老说,预姑娘的这片花田,不必留了。”
姬老爷子在夫人去世之后,仿佛失去了支撑,原先对姬罗预的生死还抱有一丝希望,如今竟也全部凋零。
他犹豫了片刻,道:“父亲老了,以后家里的事,先来问过我。”
“是。”
姬夫人的棺椁在家中停了七天,过了头七才能出殡,可今日,又恰逢汝宁王奉旨进城,赈灾接济,沉寂了多日的东都热闹了。
大街上素白的纸钱一层叠着一层,今日这家出殡,明日那家埋人,没有消停的时候,姬家的哀乐一起,全城侧目,不少曾受过夫人恩惠的人开始自发地清理道路。
姬元锦随翁老走在队首,神色凄然,不住地向乡亲们点头道谢。
姬定桥,姬云灼和姬玄玞押在棺前,神色也极凝重,忽然,姬玄玞在人群中看到一个身影,面笼轻纱,如他一样,通体白衣。
那七天,连祝老先生都去姬家吊唁了,偏偏祝孟桢没有出现,此刻她却挤在人群里,眺望着这边。
姬玄玞瞅了眼几位哥哥,也往人群中走去,祝孟桢见他过来了,又退身在街旁的陋巷,引他过去。
好容易见了面,两人没有寒暄,祝孟桢只在解释:“这几日过去东安堂瞧病的人太多了,我走不脱,没能去老夫人面前上炷香,惭愧。”
“不怪你,逝者已逝,你应当多为生者治病救命。只是……”他犹豫了半晌,难以开口,却不得不说,“母亲这一走,我要守孝三年,之前答应你的婚约怕要耽搁了。”
祝孟桢早想到了,只轻轻一笑:“没关系,我等你便是。”
姬玄玞心怀愧疚,磕磕绊绊交代道:“也不必为我守着,这三年间,你若改了心意,我定退而成全,不论你瞧上谁家公子,我都会为你张罗,在东都,我尚有几分薄面,到时定让你风风光光地出嫁。”
祝孟桢凝眉:“四爷这话什么意思,难不成后悔了?”说罢冷笑,“我就知道,残花败柳之身,难许良人。”
“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害怕耽误了你,若你能等我,自然最好。”
祝孟桢叹道:“我说了,我会等你,此生唯你而已。”
姬玄玞没想到她竟如此直白,倒有些意外,良久才道:“委屈你了。”
祝孟桢觉察出他心神不宁,想以此安下他的心神,却不知他心神不宁的原因并非老夫人新丧,而是姬罗预的下落,那晚从扫羽轩出来,他就一直心神不宁,忽而想到了蛇王岭采药那日。
“对了,那夜在蛇王岭,你有没有注意到那个神龛?”
祝孟桢等的就是他这句话:“四爷也瞧见了?那神龛怪异得很,我在想,大蟒常年盘踞于山顶,会不会就是在守着神龛。”
他摇了摇头:“这个不得而知,但神龛上记录的事情倒挺新奇,只不过那夜天色晦暗,大雨倾盆,我没有看清,可总觉得其上所书‘殒命绊仙沟’和‘十二道天雷’跟预儿有点关系。”
“我也觉得奇怪,上面记录的文字好似暗合了东都近来的运势,先是蝗灾,后是水患,似乎有人在背后操纵一样,该不会东都也有执笔官吧?”
“有关执笔官的传言我也略有耳闻,不过都是些怪力乱神罢了,不足为信。”
“是么,那怎么解释神龛呢?”祝孟桢道,“东都人杰地灵,龙盘虎踞,连僧弥都能成佛,有执笔官也不奇怪,只是这位执笔官心肠似乎歹毒了些,论起来预姑娘也没有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怎么就要了预姑娘的性命呢?”
姬玄玞将信将疑:“你说执笔官当真那么神,可以操纵他人命运?”
“当然,一本命策在手,可翻云覆雨。”
“命策?”他想起了那夜在梦觉寺扫羽轩所见,因为黑衣人回来禀报说在上面见到了预儿,所以他才带着祁行跑了一趟,可寺里除了三个和尚再无其他人,正准备打道回府之际,祁行却发现了个暗室,从外面的窗子进去的,走的不是门。
而他在外,并没有进去,只觉得偏室可疑,进去瞧了瞧,没什么值钱的物件,也没有人。
但祁行出来之后告诉过他,那个暗室藏着很多策子,上面有诗也有画,诗写的不知所云,画画得宛如涂鸦,可上面命理,阴阳,五行、八卦却十分复杂,似乎是只有算命的才会研究的杂籍。
该不会真的有执笔官坐镇东都吧。
“如果有执笔官的话,我倒想问问他,为何无缘无故要了预儿性命。”
“实不相瞒。”祝孟桢忧心忡忡道,“那日我去龙首峰上的梦觉寺祈福,确实见到了位姑娘,她衣着穿戴不似山下人的扮相,上来直呼我的姓名,东都大雨连月不绝的消息也是她告诉我的,因为听了她的话,我这才回城中报信,虽然大雨没有连月,可两川的确泛了洪,淹了城,可见她所言非虚。”
“她可自报家门了?”
祝孟桢眼中精芒闪过,透出诡诈的算计:“月未央。想来寺庙里怎么会无缘无故多出来个女子?她应该就是东都执笔了罢。”
祝孟桢所言的梦觉寺,祁行发现的暗室,还有,紫蔻提过,曾救了姑娘的山间女子,桩桩件件,勾勾缠缠……他忽然感觉头痛欲裂。
祝孟桢见他神色不对,连忙帮他揉着太阳穴,宽慰道:“四爷莫要劳心费神想这些虚无缥缈之事,当前还是安妥地把老夫人送走最要紧,出殡的队伍已经远了,四爷估计要自己赶赴回云山。”
“我这就去。”
梦觉寺到底是个怎样的存在,藏了个活佛不说,竟还有位执笔官?
他向来不信鬼神,可祝孟桢说得头头是道,合情合理,竟叫人不得不信,况且,神龛上所记的文字他也亲眼所见,没有给他怀疑的余地。
他原以为,所谓因果报应,所谓举头三尺有神明,不过都是用来约束人心的,好让人心存敬畏,少作恶多行善,岂料,果真有人在算计着因果报应,龙首峰上也真的有神明。
简直匪夷所思。
可不论她是何方神圣,都不能无缘无故夺去预儿的性命,十二道天雷劈在绊仙沟,不给人留活口!算什么道理?
他于万千人头攒动之中遥望龙首峰,不见那日佛光,徒留千里云雾,万里烟瘴。
暗自打定了主意,定要去讨一个道理。
此时,正撞见汝宁王人马进城,招摇的牙旗列阵于城门东,一时之间,百姓紧急退散,官吏慌忙相迎。
好大的阵仗,他被堵在城中,眼下还出不去了。
身着金甲的老将危坐于高头大马之上,须发斑白但英姿不减当年,赤酱的脸色和骇人的刀疤满是征战杀伐的痕迹……汝宁王早些年间确实拿下了不少军功,可在他封王之际就交出了兵权,早就不是曾经那个令人闻风丧胆的将军了,这次过来又是为着赈灾事宜,大可不必耍他的威风。
可他却坚持如此,睥睨的眼神扫过跪在眼前的官吏,声如洪钟:
“听说,吾儿死了?”
☆、第 38 章
汝宁王作为赈灾钦使,携领大小官吏十余位还有数百亲兵堵着城门楼,将东都围了个水泄不通。
东都地方官从上到下一律跪在马前接旨,说来不过是赈灾的旨意,可这架势倒像是攻城来的,姿态之倨傲不言自明。
马蹄前府尹携众战战兢兢,抹了下额头上豆大的汗珠,竟忘了去接旨,满脑子想的都是怎么回应,对他们而言,天边的皇帝也没有眼前的王爷吓人。
谢丞修怎么死的呢?除了段家没有人知道。
正当此时,从城门大道又过来一队人马,正要出城,哀乐喧天,浩浩荡荡,其架势完全不逊于刚出斌的姬家夫人。
且看为首一个段字,围观的百姓疑惑,给段伐阳夫妇补办的丧仪前几日就走完了,怎么段家又竖起了素白的幡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