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佛刹不净(64)

作者:御殿樱 阅读记录 TXT下载

他想说什么,终究改了口:“听娘的,我定找个温婉柔善的姑娘。”

姬夫人这才笑了,枯老的手抚着他的脸颊:“这些年为姬家大小事务操劳,委屈你了,可你父亲老了,以后让你操劳的事情恐怕更多,扛不下去的时候就到坟前跟为娘说道说道,别忍着。”

最后三个字,让他嚎啕大哭,脸埋在母亲的掌间,止也止不住。

姬元锦和姬云灼,是老夫人最放心的两位了,知进退,懂分寸,从来不让人操心,所以只交代了翁老:“好好看顾着,别耽误了两个孩子。”

翁老的叹息被淹没在幔帐的啜泣里,那么微不足道。

夫妻两人到了此时,说什么都好,又说什么都不好。

翁来本想责怪她,可话到嘴边又咽下了,他强忍着老泪纵横的狼狈,依旧是温厚的语调道:“别走太急,黄泉路上等等我,我随你同去。”

姬夫人想要应声,却有心无力,含着笑意阖上了眼,手掌也从姬定桥掌间滑落,此时正逢金光踱进帐子,像首无声的安魂曲,在吻着老人家的眉梢。

死如秋叶之静美,大抵如此。

帐外欢声笑语,帐内一片悲戚,仿佛阴阳两界,相隔相依。

死在这场浩劫中的人不止姬夫人一个,那些被洪流冲下山去的,被疫病夺了性命的,还有被活活饿死的都成了孤魂野鬼,游荡于山间寻找栖身之所。

可龙首峰上刺目的金光驱散了漫山遍野的血雨腥风,却唯独吹不散生者的余悲,欢庆过后,又是一场征讨。

雨休风止,所有人都把功劳归在了梦觉寺那活佛身上,以为他们能大难不死,全仰龙首近光普照。

可不曾想,这只是个巧合。

雨之所以会停,是因为月未央砍了冰夷神的行雨旗,水之所以会退,是因为月未央斩了冰夷神的……项上人头!

血染残阳,她猩红的长剑上还染着朵朵桃花,冷风拂过,那桃花成了黑色。

她颤抖的双手,提起冰夷神的龙头向回走。

杀伐,她习惯了,可弑神,还是头一遭。

说是过来谈谈,却提了长剑,本也没打算好好谈,偏逢冰夷神刻板,他若是知变通,也不会降下连月大雨,可见月未央知己知彼,没有过多废话,就手起刀落,依从最初的打算。

冰夷神到死都不相信,她,区区执笔官,竟有如此胆量。

提着龙首回到龙首峰的时候,她几近睁不开眼,万道金光纵身而过,月净尊者的金身就悬在梦觉寺浮云塔上方,莲花宝座上悲天悯人的慈悲那样干净,干净到遗世独立,干净到不惹尘埃。

时辰是她算好的,绝不会让千年前的悲剧重演,不会因为手刃冰夷神的罪孽而耽误主儿的修行。

此刻她喜极而泣,可眼泪洗刷不净她满身的血污,刚从修罗场上回来,怕不会玷污了此处的圣洁?

由不得她思虑,姬罗预就站在了她面前,眼角也挂着泪,却并非因为激动。

那怒睁的双眼,满满的都是悲愤。

不明所以的月未央还在与她分享此刻的狂喜:“你看到了吗?我终于等到金光普照龙首峰……”

姬罗预不回应,却含泪扔给她一个东西,打断了她的话,砸在她脸上,不轻不重。

她怔忪,手里提着的龙头滚落,也将剑插在脚边,捡起了那个东西,是本命策,记录了东都百姓生死寿夭的命策。

“你从哪找到的?”凉意顿起,虽然她早知会有这一天,却不想来的如此之快。

姬罗预咬唇,极力压抑着自己的狂怒,但却无法掩饰悲从心起的绝望:

“你从一开始就在骗我,对吗?”

☆、第 36 章

金顶佛光普照,云霓漫天,彩霞如缎,就连南飞的雁子也绕着浮云塔盘旋。

千年际会,万里风云,一时之间,仿佛换了天地。

可众生之相,种种幻化,又怎可同日而语?

念他生如蚍蜉,如蝼蚁,为求大难不死,方可心生欢喜,感我大道紫光,教化芸芸,却别见生离,而悲从心起。

“如心动则人妄动,伤其身痛其骨,于是体会到世间诸般痛苦。”月净尊者佛音在耳,是对她的慈悲,也是对众生的怜悯。

金光闪在月未央的发梢衣角,有着刺骨的寒意,她的大限已至,命途前再无转机。

可让她放下屠刀的,从来都不是诸天神佛,而是血雨腥风过后,已经了却完全的执念。

罢了,罢了,再无牵挂。

她就这样静静地望着姬罗预,望着她在暗室中拼命翻找的背影,于门外,站成了个失了魂的木桩子。

“我的呢?我的呢?我的呢?”姬罗预面无表情,不断重复着三个字,手下没有停,原本就不怎么整齐的暗室,此刻一片狼藉,那些扔了满地的命策,每一页都是一个生离死别的故事。

“我的呢?”她回头,眼角挂着泪。

月未央不忍,轻叹道:“都说了,此处没有你的命策。”

“为什么?”

月未央不答,难道要说你是特例,我无从下笔吗?这样的话此刻说出来无异于求饶,她不肯。

“原来,我竟这么不值一提,竟让执笔官惜墨至此。”执笔官三个字,尤为讽刺。

可是她却在命策上找到了段世清,找到了谢丞修,找到了姬玄玞,找到了祝闵恪,祝闵忱,找到了所有人……

含着泪,她一字一句读过所有的判命诗,红着眼睛质问月未央。

“绯槿的死,是你安排的?”

月未央开口:“她命该如此。”

“凭什么!”俯首,想起种种过往,仿佛早已有了答案,“秋来未败的凤仙,漫山遍野,原来都是你着意安排。我说呢,你素来不喜欢脂粉香花,怎么会在梦觉寺后留了那么一片花田,原来从一开始就是阴谋。”

月未央不语。

她抹了下眼角的泪,苦笑:“所以,那夜我与段世清在梦觉寺的相遇,也是你刻意安排,我还当那日林中的兔子都疯了,疯了一般冲进梦觉寺,却只是为了给段世清的狗当饵,引他到此与我相见,对吧?”

月未央依旧不语。

“你为了促成这段姻缘,简直煞费苦心,不惜让我昏溺灵泉,可你根本就不知道,御柳卿他生性凉薄,不会救我,什么英雄救美的烂俗戏码都敢加在我身上,当我是有多低贱呢?亏得我却还将你当成救命恩人,即便你再嫌弃我的出身,我也没有对你怀恨半分!”

她捡起命策,指着祝闵恪的那一页,发白的指尖满是怨憎,说话间早已泣不成声:“借了祝闵恪的手,将我推下绊仙沟,又是为了牵线搭桥吧,你明知段世清会赶到,故而再次创造机缘,可你知道吗?沉下沼泽的时候我已经没命了,难道在你眼中,我的性命还不敌那段姻缘重要吗?”

月未央低眉颔首,只摇了摇头。

“祝孟桢的策子呢?”

“撕了。”

她微怔,坐在满地凌乱的命策中四顾茫然:“为什么?事到如今何必遮掩呢?反正,我早就已经猜到了。”

月未央抬眉:“猜到何事?”

“小泗的生母是祝孟桢对吧?当夜梦觉寺的祈愿牌也是你故意放的,是不是?我分明记得,进寺庙的时候根本没有什么祈愿牌,却不知段世清从何处得来,认出了祈愿牌上祝孟桢的字迹,知道了她私孕生子的事实,继而才推掉了与她的婚事。”

说罢她面无表情地鼓掌:“东都执笔,果然神妙,安排了一出一出的好戏,只为了将我推到他怀里,辛苦你费心筹谋了。想来当真可笑,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终不敌你妙笔生花。”

看到月未央依旧默不作声,她怒从心起,“可惜,最终没能遂你心意,我到底没有嫁给段世清,枉顾你诸般算计。不好跟天|机宫交差吧?天|机宫明里暗里处处针对根本并不是因为你偷了地脉紫芝,而是因为你没能完成圣命,为了保住头上的乌纱,你可真是煞费苦心。”

月未央摇头,天|机宫对她来说算个屁。

“不是……”她想反驳,可却声如蚊蚋,不知从何处讲起。

“不是?那是什么,说呀。”她倒真想让月未央给个解释,狡辩也好,推脱也罢,最起码不会比现在更难受了。

“开始,我是想成全你和段世清,但后来,我发现你性情未改,并不似外界传言那般杨花心性,放荡不羁,这才想帮你……”月未央说得急了,前言不搭后语,听来确像是胡乱编造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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