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想清楚了?”
“想了很久,已经清楚得不能再清楚了。”
净淮知道她的心思,恐怕也猜到了她下一步的行动,可缘起缘灭,总是无可奈何。
他回身,背倚三千青灯,身后似有金光乍现,忽而伸手,掌心抵在她额头,降下了道佛印,月未央只觉周身腾起难以名状的暖意,从头顶到脚底缓缓流淌溢散,润物无声,如沐佛光。
“主儿?”
净淮收手,低眉敛目:“此去修罗地狱,且自好生顾惜。”
诀别之言,短短十二个字,却让她泪如泉涌。
月未央自认心肠冷硬,生性凉薄,除过对雪岁阑的执拗,不曾有过山崩地裂的时候,却不知无所念无所感的波澜不惊,全赖“只因未到伤心处”的手下留情。
这世间的生离死别,从来不曾饶过任何人。
崖望君已经躲起来两天两夜了,他寻了处山洞,不漏雨的,又从月未央的暗室里偷来了笔墨纸砚,平平整整地展在眼前,看样子是想写点什么,就是不知道从何处落笔,书到用时方恨少呀!
磨了两天两夜,除了卷头“请罪书”那仨字,往下再没有了。
他专心致志,冥思苦想以至于都忘了时间,这两天龙首峰闯进了其他人他也不曾察觉。
姬玄玞连夜跋涉,究竟在梦觉寺看到了什么,没人知道,有没有发现扫羽轩,也没人知道,但肯定的是,他绝对没有遇到姬罗预,否则早就给绑回来了。
现在的他,也顾及不了那么多,泼天大雨不绝,伊洛两河泛涨,东都三面环山,已经被淹了大半,现在山洪又冲垮了含翠巅西面的隘口,向山上袭来,迅猛非常,势不可挡。
睢西口曾是含翠巅上姬家八百亩药田的关口,那里的地势他最熟悉,知道过了睢西口往上可就是长坪坡了,长坪坡拦不住山洪,用茅草搭起的十里长亭就在长坪坡东侧,洪水自西而来如果漫过了长坪坡,届时必会淹了十里长亭。
如果真是那样,东都百姓将无一幸免。
大难在即,他临危受命,不得不冒雨带着伙计们守住长坪坡这最后一道屏障,愿意跟随他的伙计们当真泼了命,一趟一趟地从山上扛下土石,再堆到长坪坡上,筑起高高的壁垒。
伙计们湿着衣衫忙忙碌碌,他又怎能独自撑伞避雨?无论爹娘如何劝说,他都执意冒雨指挥,愿意与伙计们同甘共苦的决心可真太要命了,大劫过后,姬家从此在东都的地位,稳了!
此时不是计较个人利益得失的时候,锦爷和桥二爷也放下了身段,投身到前线,如此举动渐渐影响了全城的百姓,年富力强的青壮们不甘坐以待毙,纷纷扛起土石,筑起堤坝,有些懒怠的,还被爹娘妻儿逼着到前线,这才拧成了一股绳。
三天三夜不眠不休,姬玄玞的黑眼圈都发了紫,半条腿泡在水里,早就胀得难受,搬运土石的伙计们也是轮番上阵,一直都有人往长坪坡上垒高墙,可依旧敌不过洪水的速度。
墙高一尺,水高一丈,眼看着洪水就要倾临而下,不少伙计挤在长坪坝上,以铮铮男儿之躯筑成血肉壁垒,势要与十里长亭共存亡。
许是他们视死如归的决心感动了上苍,一阵风驰电掣,雨狂云乱之后,雨势渐渐小了。
打在脸上的雨滴子明显不像前几日那般猛烈,洪水泛涨的速度也逐渐放缓,更难得的是,天边的云彩剪了金边,出太阳了。
“嘿,出太阳了!”
虽然头顶依旧被云压着,但看到前方的希望,众人依旧狂喜不已。
姬玄玞努力抬起微颤的眼睑望向天边,在看到金光四散的一刹那,咧开苍白的唇,笑了,却在微笑之后轰然倒地。
其实他早已体力不支,但他不能倒下,他若倒下了,这些人也就没了主心骨,难保不会功亏一篑。
就在他倒下时,听到人群中有人议论,可他也听不了更多了。
“你们快看,天边…两个太阳!”
“快看快看,两个太阳,真的是两个太阳。”
“怎么会有两个太阳呢?天生异象,怕有不测。”
“真是杞人忧天,下了这么久的雨,还不许出两个太阳了?”
都知道,不可能有两个太阳。
他们口中说的太阳,一个远在天边,正值西沉的时候,一个近在龙首峰上,却正值初升的时候。
龙首峰上的太阳照在人们的侧脸上,侧脸都被镀了层金,鼻子眼都瞧不出来了,这光,跟寻常的阳光不太一样。
龙首峰之所以叫龙首峰,正是因为其形如龙首,现在整个龙首都被染成了金色,云环雾绕,变幻莫测,活像沉睡了千年的神龙苏醒了,正欲腾飞。
从龙首峰上刮来的风都是带着暖意的,人们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那边,不知谁道了句:“梦觉寺,龙首峰上还有座梦觉寺。”若非他提醒,大家可能都忘了。
那个阴森森的寺庙,沉寂了千年,如今却赢来了金光普照。
崖望君委身洞中,也没能逃过金光的猎射,看到眼前的白纸都被渡上了层金色,他狂喜,向着梦觉寺的方向双膝跪地,额头紧紧贴着地面,任凭激动的眼泪倒流回眼窝,声嘶力竭:
“恭迎月净尊者,功德圆满,位列诸佛!”
其实这一天早该来的,却迟到了上千年。
东都百姓朝圣般望向龙首峰,山间陷入一片寂静,唯有不时而来的清风卷着屋檐上的茅草,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有位老婆婆,那位总喜欢待在前檐下晒太阳的老婆婆,迎着金光笑容朴实,倏而,她颤颤巍巍地跪下了,双手合十于胸前,颔首道:“菩萨保佑。”
众人看罢,纷纷跪下了,含翠巅十里长亭,从头到尾千余户人家皆俯首跪拜:“菩萨保佑。”
口口声声传说的那个鬼寺,竟然藏了一个活佛,这世间,有眼无珠的人太多太多。
云消雨散,洪水渐退,东都百姓在十里长亭迎来了一场狂欢之宴,首席自然是姬伯谦,左右依旧是祝家和段家。
可就在他们载歌载舞庆祝的时候,有人过来姬伯谦耳边说了什么,翁老的脸色顿时变了,慌忙撂下酒杯,向左右赔过罪之后就赶回了帐子。
姬夫人不行了。
四个儿子因为身困体乏拒绝了赴宴,却不曾想刚合眼不久就接到了这样的噩耗,统统不顾快要散架的腿脚赶到母亲帐中。
父亲已含泪守在床边:“你这是何苦?”
姬玄玞上前察看,发现母亲身上的红疹子已经蔓延到了脖颈:“为什么会这样?娘,你不是每日都进了药嘛,怎么还会如此?”
姬夫人气若游丝,脸上的笑容也极苍白惨淡:“老四啊,说话总是这么急,我本无求生之念,又何苦浪费汤药,每日的汤药,我都让她们送给了那些将死之人,希望为娘攒下的功德可以福佑你们,福佑预儿。”
四人跪在床前潸然泪下,后悔没有尽心竭力地守在母亲身边,看她把汤药好好吃下去。
帐中炉火渐息,她拉起了姬玄玞的手:“知道吗,娘最担心的就是你,你说话爱得罪人,做事冲动,又不计后果,娘担心没有姑娘家能看得上你。”
他擦了把眼泪,哽咽道:“娘,你说这话是没见过我左拥右抱的时候,你儿子可风光了。”
“顶嘴。”这句怒骂有气无力,“少惹那些风尘女子,什么时候能给我找个正经的儿媳妇,我也能含笑九泉了,这几日瞧下来,我倒觉得圣姑不错,你于她有情,她于你怕也有意。”
“既然您瞧出来了,为何不肯多等些时候呢,我原本打算大水退了就去祝家提亲的,聘礼都准备好了,就是为了给您老冲喜,可您倒好,这么不顾惜自己。”
姬夫人眼角渗出浑浊的眼泪,微笑道:“我怕是等不了那一天了,圣姑是个好姑娘,你好好对人家。”
姬玄玞已经泣不成声,那些还未说出口的话像把刀子,在拉他的喉咙。
她交代完老四,又拉过了老二的手:“你呀,生性孤僻,不爱讲话,是你这四个兄弟里顶讨厌的。”
姬定桥凝了霜气的脸忽然放晴,含泪笑了:“娘,人家都是护着儿子说话,您倒好,专挑我的不是。”
“为娘是最了解你心性的,知道你属意段家四姑娘,可那姑娘不适合你,你该找个性子和缓些的,温婉柔善,方能长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