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意从唇畔滑落,乙骨弯了眉眼,也举杯回敬道:“敬春天。”
再一秒,那男子已不见踪影。乙骨放下酒盏,以散心之名拨开人群,一路走上甲板,才在船舷右侧看见五条。
“可有发现?”他按捺不住激动地问。五条说:“有——意料之外,但也算好事一桩。”
两人短暂地对视,均低声轻笑。身着藏青马褂的少年悄悄攥紧拳,突然觉得胃里翻腾的酒液也不那么难受了。
耳机那头,夏油拨弄着显示屏上的挂饰,道:“接应的渔船到了,请尽快离开。”
借暮色掩护,二人翻下花船,稳稳落在灰原驾驶的小舟上。来不及打招呼,灰原立刻拉动马达,将渔船驶离结莲帮范围,乘着风浪往前飙。
走脱便走脱了,五条毕竟以未登录身份潜入了花船,事后要查也决计发现不了什么;至于乙骨,军部往往会在成员进入其他组织卧底时短暂“删除”资料库里属于该成员的一切信息,以防被追查身份。等到任务完成,瓦尔登湖的隐蔽防火墙才会恢复这些数据,让成员安然归队。
风声劈裂夜空,五条闭着眼整理今晚收集到的资料,将与布朗家族违禁品有关的部分抢先打包加密,一份储存到夜枭云档,一份本地保存,再发了一份给七海——监察司会在收到数据包后立刻开工,把能转化为事实证据的部分提取加工,用作储备。
他坐得笔直,耳边是夏油裹挟着电流声的呼吸。
运河风浪大作,乙骨与灰原时不时交谈几句,五条却只听得到一个人的声音。高速运转的大脑略觉疲惫,却敏锐捕捉到夏油轻轻叩击桌面的响动;他仿佛近在咫尺,松涛与香火的气息漫过脚踝,定海神针般锚定了一切犹疑。
“灰原,是你主动找的杰吗?”五条问。
灰原扳着舵,“夏油教授——是雷卡博士引荐的。话说回来,我怎么从没听说过您有这么一位旧友?他可太厉害了,论技术实力几乎在军部所有人之上,论性格又耐心好说话,怎么看都比某些阴间上司好太多了。”
“哦,你奖金没了。”某阴间上司笑道。
伴随着灰原的求饶,运河趋缓,一区灯火钻出夜雾。
城市在黑暗底色中闪闪发光,乙骨有片刻怔然。他望着睽违已久的风景,眼神终于缓缓松懈,寒冰般坚固的高墙被热闹人声融化,袒露出少年本应有的生命力。撇去潜伏卧底半年的肃杀与冷冽,他终于像个十六岁的年轻人般笑了起来,令原本那个清秀忧郁的男孩抽枝发芽。
“辛苦啦。”五条说着,伸手往少年头上揉了一把,“你们这次可算立了大功,且不论事能不能成,我必定挑个好点的军衔给你。”
船只靠岸,乙骨明白自己被安慰了,遂笑着点头,“我就不求那么多了,教官若真有心,不如让我参与下次行动吧。”
他们与驻兵交接,坐上返回夜枭基地的专车。繁华灯火在车窗外飞逝而过,被高速行驶的车辆拉伸成闪烁的景深,仿佛束在绳索里的晚风。车轴很低,五条缩着腰才勉强没让脑袋擦到车顶,语气也闷闷的,“下次行动就到山本会了,这么担心里香?”
“担心。”乙骨毫不犹豫,“并非不信任她的能力,只是最近在结莲帮听了些传闻,说这段时间各商会人员流动很大,幕后关系到几位惹不起的大金主——迪特专门点名了几位上议院元老,说得振振有词,也不知是否空穴来风。”
渐渐远离市区,主干道的喧闹声烟消云散,世界都清净不少。五条干脆探身放倒副驾的椅背,两条腿往上一架,总算舒展开了。他没说话,听着夏油在耳机那头搬动东西,短促地说了声“有人来了”并挂掉通讯。
“行吧,反正我也没那么快搞定这边。”五条撇嘴,对耳机里截断信号的“滋”声十分不满,“忧太就好好休息,时候到了再叫你。”
此话一出,乙骨立刻眉开眼笑,点着头连连说了几声谢谢教官。见他那副要女朋友不要休假的姿态,五条刚想打岔调侃几句,终端突然响了。
他点开屏幕,显示界面最上方赫然是一枚圆形炬火章。概述栏是精致工整的斜体,字母变着花样地向上飞,尊崇感油然而生。
不是吧……五条暗忖,这么快又到祭祀典礼了吗?
页面解锁,来自卢西安·尼尔森的邮件弹出,占据了整块屏幕。字体漂亮不假,这么大段大段地挨在一起只会令人生理性反胃——至少五条如此,并立刻嫌恶地关掉了终端。
祭祀典礼在各区轮流举行,五年一轮,便正好交替到一区。这是炬火会最私密也最高规格的活动,若在一区举办,则上至教皇亦必须出席。主教及以上级别成员可携带一名家属同往,五条用脚趾头想都知道十三席们肯定要争相挽着最漂亮花瓶登场,在所谓“神明”面前开屏似的争奇斗艳。
但这典礼的核心要义为何,有幸参加者都清清楚楚。这是教义、信仰与荣耀,因而无人莫敢不从;但五条向来离经叛道,往年别人祈祷他从来头也不低,今次亦然。
真无聊。他咂咂嘴,忙了一整晚的大脑有些疲惫。
“两位军官,基地到了。”司机恭敬道。
五条睁开眼,看见他们已经停在湖心岛对岸,一下车就是准备妥当的玻璃栈桥。乙骨安静等着,见教官推门才跟下去,告别司机,走上工艺品般剔透的桥体。
此时东面的天空已开始隐隐泛白,浅金晖芒攀上地平线,千丝万缕贴着云层延伸。五条走在乙骨之前,踏上湖心岛,在花园门口见到一个预料之外的人。
“回来了?”夏油倚着栅栏,黑发束起,眉眼格外素净。他衬衣散了两粒纽扣,凌厉笔直的颈线若隐若现,被汗滴滚过,现出一层润泽的水光。
五条挑眉,心跳快了几拍。杰似乎不该出现在这里,却又和谐得过分,宛如朝日晨曦带来的幻觉。
“你有没有兴趣——”鬼使神差地,一句邀约脱口而出,“同我去赴叛神的宴会?”
第六十八章 Chapter 68
话刚出口,五条就后悔了。但夏油没给他反悔的余地,明显感兴趣地接了下去,“哦?是炬火会的典礼么?”
看,还是一如既往——默契得令人火大。
难得被别人气的五条摆摆手,“算了,也不是什么重要场合,哪怕有那么一丁点不情愿都别去。”
他说得理直气壮,夏油换了个姿势,好笑道:“我百分之百想去,不行?”
这时乙骨赶了上来,熟练地与夏油打招呼,明显被灰原事先招呼过。后辈在场,五条便懒得再与夏油费劲掰扯,一边往院子里走一边敷衍道:“行,爱去就去,我过几天给你发简讯。”
乙骨率先回古堡了,夏油站在原地没动,笑容不减,似乎笃定五条会停下。而后者的确在几盆兰花后站定,表情被花枝掩盖,只能隐约窥见紧抿的唇线。
“今天的事,”夏油靠着铁门,黑发被拂晓染上斑驳霞光,“还会有第二次、第三次?”
这不像个疑问句,五条答:“如果你在特指现在的情况,这么说也没错。还需排查的帮会剩下两间,每个规模都非同小可,只能暂且靠潜伏混进去调查。”
听到答案,夏油站直了,几乎没犹豫,“那么我继续申请做你的向导。”
“你……”五条哑然,却一时找不到天衣无缝的反驳方式。
光影游移,太阳逐渐攀升,地平线边缘亮色骤起。夏油站在阴影之中,半边脸被照亮,恰到好处地勾勒出下颌与唇角的凛冽弧度。
他说:“炬火会的邀约我收下了,随时等你消息。至于下次行动,我不认为有比自己更好的选择,悟,你该知道怎么做。”
说完,黑发青年转身离开,沿玻璃栈桥走出岛屿,乘上送五条和乙骨回来的专车。这次五条没走,目送他的背影缓缓消失,正要挪步回基地,却发现右手五指不知不觉已蜷成一团,指甲掐入手心,血迹渗出。
他莫名其妙地看了自己的手一眼,发现不只手指,连心脏也陡然失速,擂鼓般一下下撞向肋骨,整个胸腔都在隐隐作痛。五条拥有最丰富的涉猎与学识,医学知识也毫不逊色于专科医生;但这一天,他站在原地多时,始终未能破译出自己身上的症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