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七海在此,不消两眼便能看出这种典型的创伤后应激障碍——只是诱因不明,发作规律不明,与无所不能的五条悟极不搭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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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后,夏油完成教学任务,正在返回办公室的路上,终端突然响了。他本能地产生些预感,将保温杯换了个手拿,划开屏幕,看见一条简单粗暴的讯息:
晚八点,红枫区教皇路36号,穿衣服就行。
“真是的,想一出是一出,这习惯怎么十年也不见消停呢。”夏油叹气,推门进入办公室,把自己桌面上的档案整理成一摞,拎起单肩包准备离开。
走到门口,他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回过头,问还在加班设计考卷的几位教授道:“打扰了,现在这个点还有去一区的特殊车辆吗?”
几经波折坐上车,夏油从州立大学一路飙到一区,司机还总担心自己开慢了让客户不满意,全程踩着油门就没停过。
“红枫区这段时间进不了,”司机在街区外靠边停下,等着夏油交钱,“只能步行,或者开被盖章认证过的车。”
后者抬头眺望那个聚集着炬火会高层的枫叶落林,从皮夹里抽出信息卡,与司机的隔空一晃,问,“师傅知道那群信众们都在做什么吗?”
匹配成功,信息卡“嘀”一响,司机确认收款,钻回出租车拉刹车启动,在引擎的噪音中高声喊:“说是祭典,但炬火会可严了,教内民众全部缄口不言,详细点的啥都别想知道。”
车辆离开,夏油整了整正装衣领,抬步往红枫区入口走去。
36号是一座拱顶雕廊的哥特式教堂,远看已规模宏伟,静心观赏细节,只会被毫无瑕疵的墙体设计惊艳个彻底。鉴于整个红枫区都是上议院拨给炬火会的地盘,除去十三席主教们的居住地,这座象征盛典与祷神的教堂更是下了苦功。
入口处守着两排卫兵,衣着华丽的男男女女相携走进,蓬松的洛可可风将视野挤压变形,仿佛眼前只剩下那些气球水藻般奢华夸张的裙角与饰品。
“居然没迟到。”
夏油到时,听见草坪上传来轻飘飘一句话,皮鞋踩在植被上的嘎吱声紧随其后。他往左侧一转,果然看见五条大步走来,晚礼服精致华贵,没有任何多余的点缀,每条丝线的设计都旨在勾勒穿戴者天然优越的身材曲线。
凌乱银发被撩起,青年光洁饱满的额头显露无疑,彻底扫清了平日里那些吊儿郎当的习气。人靠衣装果然不无道理——夏油津津有味地想,虽然五条只消一开口,就能立即打破那些幻境般神圣不可侵犯的气场。
他上前与五条并肩,后者也没拒绝,就这么与他一同越过门槛。卫兵与途经者纷纷下跪行礼,膝盖砸在地上发出老大一声闷响,也没人敢出声喊痛。
“悟,我一直没问,今晚究竟是来做什么的?”夏油贴着五条耳根问,声音压得很低,“无论哪个纪年法都没提到过这种盛典……难不成是‘祭典’而非晚宴?”
五条伸手往夏油眼前一挡,在进入内堂的瞬间收紧五指,防止过量光线刺痛他的眼球。三秒钟,夏油逐渐适应了亮度,他便迅速撤了手,若无其事道:“就是个晚宴,没啥意思所以我也不想喊你来。只是今年轮到一区举办,他们硬要把教皇也来,还以此威胁我必须出席。”
不消多时,夏油就切身体会到五条所说的“没意思”为何。因为他们不管走去哪里,身边都会齐刷刷跪一排人,整齐得比割麦子还积极,恨不得八百米外看见五条就自断膝盖以头抢地。
别说享受了,在这种“尊贵”待遇下,他们甚至寸步难行。夏油尽量忽视在场者对他投来的视线,那些目光很微妙,似妒嫉又似好奇,五味陈杂,就是不像在看一个活生生的人。
“行了,不许跪。”直到五条突然开口,声音不大,却冷冰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转回去,就当我没出现过——谁敢作反应,我不介意让今晚的祭品翻个倍。”
全场死寂。夏油看着这些衣着光鲜的人战战兢兢,左边拉着右边从地上爬起来,围到餐桌旁取甜品茶点,竭力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可惜他们不但大气都不敢出,甚至倒洒了好几桌名贵的红茶——因为全身都在抖,端着茶杯茶壶的手就跟帕金森似的筛糠个不停。
近距离体会到圣子“权威”的夏油不知该作何感想,偏头看五条,却也只能在他脸上找到冷漠与眉宇间细微的不耐,与十年前喜怒形于色的反应截然相反。
“悟,这就是你们的传统?”他轻声问,心里有些堵,不大愿意见五条露出这副模样。
代替五条回答的是一声重响。有人跨过门扉,扇柄轻叩,为冰封的空气解了冻。
“诸位无需过于拘谨,猊下心情不佳,大家多担待就是。”卢西安·尼尔森与修女一同入内,轻松地为自己沏了杯茶。
他喝茶喝得悠然自得,在场者哆嗦着往后一看,发现大门处鱼贯而入十一位穿玄黑神袍的人,顿时松了口气,敢小声交谈了。
五条头也不抬,高高挑起单边眉,自顾自吃他的马卡龙。长发主教走来,屈膝行礼,道:“猊下,许久不见。”
他转向夏油,“欢迎教授前来晚宴,久仰。”
身为上司的五条可以不回应,夏油还得接这个面子。他也学着炬火会的礼仪回敬尼尔森,说:“十年不见了,主教阁下。”
琉璃灯盏悠悠旋转,光影像鼓风机里的泡沫般旋转搅碎,光斑嵌进墙里,烙印成形状各异的点缀。夏油缓缓低头,看见拦在自己腰间的手——五条制止了他这一礼,墨镜后双眼如寒潮汹涌,散发着刺骨的冰冷。
“不用向任何人低头。”他瞪视尼尔森,却在对夏油说话,“不管是这群该死的主教、那个狗屁教皇还是我,都不值得你低头,听见没?”
夏油张着嘴,笑容绽开一半,转而凝结成无奈的叹息。他知五条脾性,这么说并不代表有多重视自己,只能说明他始终没丧失心里头那点志气——桀骜不驯,叛逆的落跑神明。
被无缘无故嘲讽了一嘴,尼尔森并不恼,似习以为常。
“那么,猊下,您就不该带他来的。”他说,“且不论这一点,您私自处刑皮埃尔主教的事迹被十二席视为严重越权行径,他们希望在教皇面前申诉,提议对您的权限进行约束。”
五条不屑一顾,“还状告教皇?那半截身子入土的老鬼要来,你们的‘典礼’都快结束了吧,谁还有机会跑他鼻子底下闹事?”
果然,虽主教们已到齐,却迟迟不见教皇身影。夏油略作打量,尽管对五条与尼尔森的谈话内容不甚了解,依旧试着将十二席们与书籍描述对上号。
皮埃尔主教?他思忖,好像是个其貌不扬的秃顶男人,前些年一直在五区任职,半年前才调回一区,对财富与钱权似极为执着,是个手段偏激、自身甚高的难缠主。
“属下明白您的烦恼。”尼尔森端起高脚杯,将喝了一半的红茶倒入其中,如醒酒般轻轻摇晃,“但此事未免过于冲动,后患无穷。”
五条扶着墨镜,一只手操起桌上的威士忌径直往尼尔森杯里倒,看着棕黄酒液与红茶纠缠沉淀,对脸色青白的主教道:“别教我做事,不懂吗?不懂我可以教你,一次两次、几千几百次都行。”
说罢,他硬是扳着尼尔森的手,把整整一满瓶烈酒全数灌进高脚杯,任由酒液争先恐后往外涌,彻底打湿了主教华丽精致的衣服。白沫晕开,五条钳制着尼尔森,在他耳边俯首,呢喃道:“别对杰说多余的话,以为我听不出你想暗示什么吗?”
他狠狠甩开那只手,把威士忌往地上一摔,玻璃瓶四分五裂,脆响在传声极好的教堂内扩散,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夏油蹙眉,对突如其来的争端不知情,却多少感觉出五条平静得异常的心绪。他想上前说句话,又惊觉自己对如今的五条了解太少,根本不知该说什么。
踟蹰之中,仪仗队吹响礼乐,侍者齐声说:“教皇到!”
第六十九章 Chapter 69
排场很足,光是仪仗队就浩浩荡荡来了几排,生怕参会者不知道来宾身份尊贵般铺张。考虑到一区的传统作风,夏油学着不以为意,尽量让自己不掺杂偏见地看那位被八抬大轿请出来的教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