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冷绝似剑,一道白影裹挟着夜色闯进哨岗,鹰隼般荡入半空,再与粉碎的玻璃窗同时急剧下坠——重重砸向昴,扼住他的咽喉,将他掼倒在地。
菜菜子极力向前扑,口中是变了调的尖叫。她与卫兵们只迈出了一步,以闯入者为中心便猛地炸开震荡波,将所有人悍然甩飞。
她重重摔在砖墙上,眼前发黑,意识逐渐消散。陷入昏迷前,少女隐约看见一双漆黑冷硬的军靴,鞋尖衬亮银月光,勾勒出纯黑裤管下笔直修长的腿。
*
“目标确认。”
银发少将清淡冷漠的声音响起。他抬脚踩住昴受伤的左肩,不轻不重地碾了碾,逼出那人一声破碎的喘息。夜枭制服在五条身上像件典雅庄重的礼服,鎏金驱动铠覆盖半边臂膀,另半边并衣摆垂落,修剪几分利落飒爽的美感。
等待通信的时间里,他拔出枪,动作缓慢地换弹、上膛、拉开保险,每声轻响都击打在寂静的空气中,冷到骨子里去。
“先别杀!”上将在耳麦那头急吼,“你确保他失去行动力了?”
他凉凉往下一瞥,目光触及鲜血淋漓的肩头,“你不信我的话?”
“哎,别生气啊,议长说‘人民需要一个交代’,让我们尽量把叛军领袖羁押回去当众处决,为政权挽回点面子。”
昴无声无息,只是深深看着他,脸色因失血过多而惨白。沙尘退去,夜幕终于得以重现,墨色画幅中仅余一弯弦月,投下极淡极凉的光。
他收起枪,轻声说:“好,我会照办。”
窗帘落定,风中捎来渐渐平息的硝烟。
五条静静看着昴,眼里有些碎片似的东西闪烁,细看,却发觉那只不过是天空大海的一刹幻影。
“你来了。”昴说,开口一副沙哑难听的嗓音。
“我来了。”
昴便笑了。那笑容炙热如枯木逢春,裹挟着饮鸩止渴的癫狂与决绝。
他半张脸都被自己的血染红,却强撑着抽出右手,一点点抚上五条的侧颈。五指冰冷,血迹循着指尖的摩挲烙进对方如瓷器般苍白的皮肤,艳得惊心动魄。
“悟。”
石破天惊,五条在那声呼唤中颤了颤,接着粗暴地掏枪抵住昴的下颌,逼迫他抬起头。
扣在扳机上的手指很稳,声音冷得能凝成冰渣,“我会直接开枪。”
昴也不怕,仍轻轻描摹五条精致的眉眼,眼中半是不加掩饰的痴迷,半是隐忍之至的痛楚。散乱的黑发粘连血糊,他在枪口下仰头,摸索着攥紧五条的手,一根根交缠。
十指相扣。
“悟,悟。”
他只是很轻很轻地唤,近似叹息,淡得能滚落尘埃。
仿佛把缺憾的十年重拥入怀,令鸟雀高飞,风云舒卷;其间爱恨两消,余得缱绻徘徊的誓言。
他们对视,空气悄然凝滞,只属于二人的屏障缓缓蔓延,覆盖了整间屋。月光从五条的军服衣摆滑落,被血迹敲得粉碎,再一瓣瓣坠入昴沾满尘土的领口。
长久沉默中,无人说话,唯艰涩冰冷的呼吸此消彼长。
事已至此,该醒了。
——你为何而来?
我来带你走,走向万劫不复的死。
——好。
于是迷雾散去,灿烂明朗的十五年飞逝而过,如碎玉击石,倏忽破灭。
*
在夜枭部队与重甲剿灭队的全力作战下,敌军节节败退,终被逼入绝境。局势自夜枭-I队加入后便急剧倾斜,直至政府方大获全胜,延续十年的反叛军讨伐终于尘埃落定。
昴·劳伦斯被判处死刑,将在一区圣祷广场公开处决,并转播至铁城墙全域。处刑方式是最传统也最具震慑力的斩首——铡刀在广场上立了百来年,总共也没见过几次血,但凡启用,必定是轰动内外的大事件。
对待重犯,议会自有万无一失的保险。他们先为死囚注射见效缓慢的剧毒药物,再拖去刑场斩首——到那时,药剂正好发作,双管齐下,保准叫囚犯死得既稳妥又惨烈。
黑白灰三色的净馆内,工作人员为位高权重的军官与政阀递上针管,由他们执行第一道死刑。
药剂无色透明,在极细针尖内滚出一滴水珠,倒映出死囚们惊恐扭曲的脸。这些将被处以极刑的反叛者由拘束带禁锢,从左至右排成一列,将亲眼看着药物如何进入血管,又如何蚕食他们所剩无几的生命。
大多囚徒都被打了镇定剂,纵使满心绝望悲愤也无处倾吐,顶多颤抖着攥紧拳,任由眼泪糊满脸。权贵们最是喜欢这种场面,拍着五条的肩对他说,少将阁下,你能亲手处决叛军首领真是幸运。
真是幸运。
五条沉默地拿起注射器,与昴四目相对。
囚犯没闭眼,目光暗潮汹涌,亮若晨星。即便肩膀还在往外渗血,那张平平无奇的中年男子面孔与“55”的伪装价值也与他格格不入。因他太过沉静,气质雅淡如竹,令人想起神秘杳远的佛。
神佛是无法被缚的,祂们堪破清明,臻达大道,身居世理所触不可及的彼方。
无需言语,经年累月的默契使那道眼神昭然若揭。
谷风将歇,宣纸上的墨迹逐渐干透,湿润水泽沁入纹理。神将示下裁决,雷声轰鸣,却驱不散草尖一滴剔透的露。
他为恶,他行善,一经十载,只得万人憎、万人惧、万人咒,万人相唾弃。
我业已净,凡理莫执;
悟,悟,求你渡我。
军装手套下,无名指根滚烫难忍,几欲燃烧。五条拾起注射器,看着那双宁静的黑眼睛,下唇几乎被咬出血。
他将针头缓缓埋进昴裸露的小臂。
随着药物推入体内,男人眼中泛滥的浓墨被一阵风倏尔吹散,只余释然。他长久地望着五条,像要把那双眼睛刻入骨血,陪自己走完漫漫黄泉路。
“注射完成,请各位离场。”工作人员前来押送囚犯,好言好语将意犹未尽的贵宾们请出净馆。来宾们三两成群往外走,口中兴奋地谈论斩首之刑。
有人叫住五条,问“少将会来看吗?”他点点头,笑着说“当然”,便走进人流,被闹哄哄的群众往圣祷广场挤去。
一区的中心广场典雅大气,围栏两旁栽着几排蔷薇,玫红衬翠绿,倒与行刑的氛围格格不入。五条不急不徐地往前走,偶有人看到他的肩章,便让出路,令他能小跑几步。而大多数看客则过于激动,压根不愿分一眼给其他,只顾着自个儿往刑场挤,引来阵阵抱怨。
广场周边拉起封条,所幸五条在人流中鹤立鸡群,即便没靠得太近,也能将场中景色一览无余。
囚车抵达,刽子手兴奋地调节铡刀,生怕待会儿一次过斩落头颅,此便少了许多乐趣。一区民众多半闲来无事,见扰乱经济生活的罪魁祸首终于落网,个顶个的期待,踮起脚也要亲眼见证斩首过程。
依照罪名轻重,昴·劳伦斯将第一个被处决。
五条冷眼看着,见狱警押着黑发男人走上刑场,按住肩臂令他强行跪下,俯首石台。
几只乌鸦停在树梢,粗哑难听地与人群一同起哄,仿佛嗅到源源不绝的死亡气息。
衣着光鲜华丽的人们振臂高呼,神情狂热,空前凝聚地庆贺一桩谋杀。五条身上整洁的军装被挤出褶皱,他却半句没抱怨,只定定望着刑台,蓝眼睛波澜不惊,像纹丝不动的巨石。
法官高声宣读判决,民众沸腾,欢呼声一波高于一波,如浪潮,如狂风。酷暑分泌出金灿灿的阳光,微风卷起蔷薇花瓣,红与浓绿组成的叹号于晴空飘游。
仿佛那最是宝贵、最是煎熬、最是热烈的,少年人的无数个十年;日夜星辰向相爱者俯首,天河入梦,钻石眼映照世俗烟火。
他们在凡尘寻觅伊甸,步伐凌乱,却错眼撞入广阔无垠的俄顷阿诺斯。
先为神,再为人。
神子说,我将自己双手奉上,也要夺你的一切。
人子笑着说好,挥刀剖开皮囊,以满腔热血浇灌那朵向阳而生的花。他说给你、都给你,记忆便穿过蝉鸣炎浪,洒下滚烫丰润的火。
再在同一个盛夏戛然而止。
五条岿然不动,看刽子手拉开枕木,铁链转动,铡刀刀锋在阳光下闪烁寒芒,盛似火焰——
“轰!”
铡刀落下,乌鸦振翅而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