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颇有些卖弄聪明的意思,五条却没领情。他睁着那对澄澈的眼睛往夏油面前一倾,尾音上扬地说:“但是你衣服脏了,脚底也有点酸。从这个角度来看,这种行当既不卫生、安全性也低,迟早要做不下去。”
夏油回击:“说了你果然不是本地人吧?没错,这些情况但凡放到三区都会在一周内被严令禁止,但这里是五区,懂吗?”
他点到即止,看着明显被噎住的五条感到身心舒畅。
虽然不知道他是哪里来的,但体验体验民生疾苦也实属不错。
夏油看着车外一掠而过的街景,为自己短暂的上风暗自欣喜。
抵达终点后,五条跟随夏油穿过一堵“总之有名字就算正规”的校门,正式走进这所全五区最大的学校——囊括了从小学到高中十二个年级,“区立中学”拥有两栋五层教学楼、一座圆顶食堂、半个操场,与正对洗手间的鱼塘。
初一的教室在二号楼三层,五条畅通无阻地混了进去,全程没人在意他这张生面孔,随意得根本不像他认识中的“校园”。
“怎么,和你想象的不一样?”夏油在后排靠窗坐下,打趣道:“大少爷从没见过只有两栋楼一个鱼塘的学校吧?”
五条左右看看,煞有其事地点头:“确实确实,奇怪奇怪。”
他总能莫名其妙地摸到引爆夏油的点,偏偏夏油冷静自持惯了,比起正面吵架更擅长捅软刀子,对着嬉皮笑脸的五条半点辙没有,只能咬牙自个儿消气。
这厢还在想着怎么反制小混蛋,身边突然传来挪动课桌的声音。夏油转头一看,发现五条把摆在课室后面的一套桌椅搬了过来,整整齐齐地靠在自己旁边,连带椅子也几乎挨在一块儿。
“好了好了,”五条啪啪拍了两下桌面,支着下巴笑:“请多关照啦,新同桌!”
夏油捂住眼睛,心想今天的太阳可真是大。
上课铃响前,依旧有同学陆陆续续进入课室。几乎所有会来读书的小孩都聚集在区立中学,因此看上去人数众多。校长凭这事吹水吹了十几年,仿佛这不到百分之二十接受初级教育的第五区人就能代表地上地下所有人的意愿。
老师还没到,夏油摊开高年级的课本百无聊赖地验算方程,把一道追及问题翻来覆去解了好几遍,直到确信试过所有思路才转到下一题。
这期间,五条偶尔托着下巴发呆,偶尔探头来看他的题。这人不看还好,一看总要提笔在旁边写,还往往能三两笔写出夏油想都没想过的新解法,把他气得浑身难受又没处说理。
“行吧,”几次三番下来,夏油彻底投降了,“你究竟是怎么想到在这里加辅助线的?”
五条指指夏油夹在指缝间的钢笔:“教我转笔就告诉你。”
夏油无意识动了动手指,钢笔便行云流水地从无名指转到食指,引来五条愈发好奇的目光。夏油心想这人根本就是个一学就会的天才,正要开口应允,面前突然一暗,有人大摇大摆地堵在课桌前,搬起他的书冲着课桌重重砸下,“砰”一声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夏油杰?”那人阴阳怪气地说话了,俨然是个庞然大物般的初中生。肥胖的手腕上一边戴着一块表,小眼珠随时发射出不怀好意的光,看谁都像在打鬼主意。
肥仔伸长胳膊往五条面前一戳,手指几乎能杵进人家眼睛里。他故意压低声线,用那种不三不四肾虚般的声音说:“几天不见,给自己找了个伴是吧?”
第五章 Chapter 5
邻座几个女孩儿吓得瑟瑟发抖,教室外偶有教职工来往,却对角落里的一切视若无睹。所有人都在看,所有人都听,没有人出声。
夏油默了默,轻轻拨开胖墩指着五条的手,带着笑意站起身。他骨相优越,还没长开的五官已然清逸俊俏,任谁看了都赏心悦目。倘若胖墩再大个三四岁,大概就能尝出这位“小白脸”笑容中铁锈般的煞气;但他只是个傻缺,因此半点不虚地昂首挺胸,大声说:“我上次说什么来着?你看看,自命清高是吧?”
——很显然,他只是从父母口中听到了这么个词,便对着谁都口无遮拦地用。
“对。”夏油笑意更深,唇边的讽刺意味也跟着加重,语气却依旧平古无波:“我‘自命清高’真是对不住了呢。”
话音未落,他抄起桌面上的书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往前一送,重重拍在胖墩的软肋上,把他撞倒在地,一声惨叫艰难地从横膈膜里爬出。
“你……!”胖墩捂着肚子嚎叫,“你这狗屎!”
又来了,又是意义不明的骂人话。
夏油漠然地摊开手,书本哗啦啦往胖墩脑门上砸,这庞然大物便声控般再次飙出一长串大叫。
“下次,”他往掌心轻轻吹了口气,正眼也不给胖墩,“先学会说话再来。”
被猝不及防击中弱点的痛楚让胖墩缓不过神,他还想再挣扎着骂上两句,眼前突然一暗。夏油俯下身,慢条斯理地捡起混在书本中的钢笔,在他耳边很轻很轻地说:
“永远,永远别再让我看到你指他。”
这句话缓缓落在夏油垂落的黑发旁,很快消失了。胖墩头皮发麻,余光瞥了眼那位神游天外的银发少年,突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偷偷围观的同学很快收回视线,胖墩骂骂咧咧地走了,声称要把夏油收拾一顿。过了两三分钟,老师夹着教案走进来,用粉笔敲了敲黑板,正式开始上课。
在此起彼伏的朗颂声中,夏油坐回座位,把书本整整齐齐地码成一摞,偏头看五条。他似乎半点没被影响,眼里的光很淡,仿佛从始至终都是个作壁上观的局外人。
这让夏油如一脚踏空般不安。他突然觉得五条离整个世界都很远,像降下鹅毛大雪的神明,隔着一整片冰冷刺骨的荒原,用那双无所不知的眼眸旁观一切。
所以他毫不犹豫地开口,想打碎这个荒诞不羁的幻境:
“你会怕吗?”
五条托着腮的侧影一顿,慢悠悠转过头,说:“我怕啥?想太多了吧你。”
真有什么东西被打碎了,夏油有些想笑,又莫名放了心。
“事先说好,那家伙是老霸凌了,仗着家里有点钱成天欺负小孩。”尾音不自觉地上扬,“只在我这儿碰过钉子,要真要找上门来也不意外。”
五条:“别人家长不管管?学校老师呢?”
夏油朝讲台努努嘴:“老师?就那种人?”
正在讲课的那位老师连通用语都说得歪七扭八,还一边装模作样地往黑板上写板书,一边教孩子们用山旮旯味的第一标准语念长句。
“啊,这倒是。”五条说,“那家长呢?”
夏油:“前边儿说了,那胖墩家里有点钱,算是东区排得上名的杂货供应商。不少人家都指望着他老子增产打折,哪敢惹这二世祖。”
“那你家就不怕了?”
“我爸好歹也是大厂高管,还挂着个三区教职,就算再没落也不至于一点门道都没有。咱家不靠他,自然就不怕他。”
五条大剌剌接着问:“三区教职?那你们怎么到五区来了?”
夏油握笔的手紧了紧,没出声。五条看了他一会儿,也知趣地转过头,没再追问。
下午放学后,二人再次搭乘“敞篷电车”回家。五区中心圈离外围很远,由多条商业街和各种高端设施组成,比居民区繁华得多。从东一街到东十九街,道路两侧鳞次栉比的楼房越来越矮,空隙也愈发狭小,唯独视野尽头哑黑色的百米城墙逐渐清晰。
虽说是“上学”,但于夏油而言,学校不过是个消磨时间的去处。他拥有的知识大多来源于自学,外加翻阅父亲书房里厚厚一面墙的书籍,有机会再摆弄摆弄驱动铠。
结识五条后,夏油似乎终于找到了一位同类。五条悟聪明得可怕——没有什么是他一遍学不会的;从最基础的通识五科到第二标准语,乃至经济、法律、政治和生物化学,他在每个领域都有自己的见解,某些观点虽仍显稚嫩,却已大有锋芒毕露的前景。
夏油不止一次猜想过五条的来历,却都以毫无头绪告终。他自认与五条“不太熟”,很多话已经在舌尖打转了,却始终差那么临门一脚。或许是五条始终保持着疏离感的缘故,让他望而却步,只能在原地盯着脚尖发呆,一步也不敢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