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黄的五角星拼装完成,被五条顺手摆在桌角。他停都没停,视线依旧粘连着零件,口吻淡淡:“人,形形色色的人。”
但老教授就差把“说详细点嘛”写在脸上了,两只眼睛都发着期待的光。五条不好故意冷落,只得打起精神道:“一时半会儿说不完,富商、贫民、知识分子和艺术家都有,总之就是些各有欲求的普通人罢了。”
他继续组装雪景球的内部结构,挑了几件在大众眼中“有意思”的事情说。
曼德森教授听得津津有味,时不时点评个一两句,在某些段落后频频点头,俨然是位极好的听众。五条说着,不知不觉把篓子里所有零件都清空了,干脆扫开桌面碎屑往上一趴,讲起劲儿了。
“……有人把猎弓送给阔别多年的好友,最后证明也确实是这把弓打动了他。我很难理解——回忆效应真的具备如此伟力,足以扭转长年累月的信条吗?”
教授:“连接童年与故乡的箭矢吗……记忆就是这么神奇,你永远不知道自己是为其所困,抑或为其所救。”
“还有无疾而终的恋情;他们差距悬殊,女方又正逢家境艰难,决定亲自斩断这段联系。”五条摊手,“劳心劳力送了条能防弹的舞裙,结果只盼来一封分手信。”
教授将茶一饮而尽,和蔼地笑:“那你又怎么看呢?舞裙象征着热烈至臻的爱情,若这心火连阶级都能跨越,倒也不失为一桩美谈。”
五条道:“爱——说到底也不过是一项指标,与所有衡量利益的单位相同,理应被客观、辨证地对待。因外界环境和抽象化的‘压力’而放弃只是为自己开脱的借口,无法成为她舍弃这一等价关系的理由。”
“你在量化爱。”
“为什么不行?人类的喜怒哀乐无外乎表现形式,具备主观目的性,本就应通过简洁明了的方式得到反馈。如你所说——爱——又有哪里值得被特殊对待?”
茶杯置于桌面,陶瓷底发出“叮”一声脆响。曼德森教授长久而安宁地凝视五条,仿佛能看穿他眼中的困惑。
“我宁愿你永远不懂,悟。”他慢慢眨眼,神情竟有丝哀切:“坚持己见一定会伤害他人,但也可能保住这颗剔透纯粹的心。很多事情无法用理智编排,也不该用理智推演;你生来便未曾拥有这些东西,或许有朝一日得以寻见,却势必要失去更多。”
玄关传来门锁转动的动静,老教授摇摇头,端着杯子起身,话语平和宽厚,像位循循善诱的智者。
“倘若你一定要得到答案,我只能这么说。”
“切莫揣测他人对你的爱。过分自大只会让自己弥足深陷,在未来某日化作高悬于顶的利剑。”
门开了,夏油带着一身秋风穿过走廊,与老教授擦肩而过。
“先生好,”他笑着打招呼,“就快完成了,还请您多等几日。”
老头子笑吟吟地往他手里塞了一壶热茶,拍拍肩膀,发出意味深长的叹息:“我不急,你们慢慢来。”
夏油颇有些莫名,点头谢过茶水,边喝边书房走。那间屋子的门合上了,不一会儿,便传出剑拔弩张的“辩论”声,字里行间全是十成十的熟稔与信任。
转身上楼的老教授听在耳中,慢悠悠掩上门,自补觉去了。
第四十章 Chapter 40
又过了几日,雪景球大功告成。
教授让他们捎上信,给了地址。夏油仔细看了看,发现就在中城区地标建筑附近,好找得很。
“我这把老骨头还勉强能动,但那小子……不太待见。”老教授说这话时有些黯然,像每个平凡的父亲。“就拜托你们了,好好把东西交给他。”
他们离开大院,在附近拦了辆车,直朝城中心去。
约翰·曼德森——委托人的独子——就在三区的议政区工作。这地带起了个高高在上的名字,实则不过是一堆装潢过得去的老房子里头住了好些个高官要员,再腾出几栋楼当办公室而已。
保安查过工作证,带他们走进市政大楼。正门阶梯上方立着两头石狮子,一左一右,约莫两个成年人高,均张牙舞爪、眼珠瞪得像铜铃,作用堪比门卫。
“请在接待室稍作等候。”保安将二人引进铺着红地毯的门厅,态度还算端正:“曼德森代表正在议事,很快就到。”
夏油四处打量这间宽敞复古的厅室,被天花板上镶嵌的宝钻与玛瑙吸引目光。
“不是吧,这是谁负责设计的?”五条一屁股坐下,深深陷进皮革沙发,没好气地冲空气挑刺。“你还看得下去?”
专注于评估珍宝价位的夏油回过神,随口道:“我早就麻痹了,这些人没个正常审美不是常有的事?计较那么多还不如来帮我看看这块正中间的晶钻——成色上佳,该是摆了很久。”
这么想来,自从五条极大程度拉高了夏油的审美标准,唯一能入眼的除了自己动手,就只剩下安德烈参与设计的大空洞竞技场了。
那家伙也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夏油想。他逛了一圈回来,正要开口询问某只瓷花瓶的产地,忽然听见走廊门缝后传出怒不可遏的争执声。
“你就这么想做教会的狗!?”嗓门中气十足,字字清晰到不用趴墙根都听得一清二楚。
夏油条件反射地瑟缩一下,轻手轻脚让到旁边,竖起耳朵听里边的对话。被骂的人不甘示弱,声音听起来像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却也响亮得能让整间屋子听上一听。
“说谁狗呢,你个腐朽的臭老头!尼尔森主教还有几天就要大驾光临,你就说颁不颁法令!”
“不颁!一个诈骗团伙还能把你们耍得团团转?我告诉你,炬火会休想从我这里捞到半点油水,一间教堂、1%减税都不可能!”
“哦?死狗搁这儿乱吠有什么用,看看上议院九席坐的是谁!人家一根指头就能碾死你,有什么正经法令早通过一区下发了,给脸不要脸,我看你才是傻逼……”
“要不是**家全力支持,一个破宗教团体何德何能进入上议院?那个家族全都是疯子,这么多代就没出过一个脑袋正常的,你们这群屁颠屁颠跟后头的也好不到哪儿去,趁早烂在下水道里吧!”
对话方向逐渐诡异,夏油听得一知半解,垂在身侧的手被轻轻握住。
五条贴着他站,墨镜后显露出不耐烦的神色,似乎没再听办公室里愈演愈烈的“战况”。他本想说偷听不好,里边儿突然乒铃哐啷一串巨响,像是不断有物品被砸,伴随着一声高过一声的争辩。
这确实想听不到都难,夏油思考了0.1秒,果断放弃良知,转身继续听。
“你说你好好一小伙儿,做什么要掺着趟浑水呢?尼尔森老狗许了你多少好处,成天嚷嚷着给他修教堂、减税收,我看是巴不得把教会开成互助会,大伙各回各家得了!”
年轻点的暴怒回击:“我赚钱不寒碜,可你故作姿态得简直让人恶心!不好好抓住机会,后头有你后悔的,最好别跪着爬来找我帮忙!”
“约翰·曼德森!”咆哮声重重砸落,夏油在震惊之余听到朝向门口的脚步声,赶紧拉上五条窜回沙发,一边儿蹲一个,装得像模像样。
办公室门被大力摔开,再恶狠狠地砸回去。棕卷发青年气冲冲地走出来,满脸怒容,径直往楼梯口行去,半个眼神都没分给休息室。
想必这位就是曼德森教授的儿子,本次订单的收件人了。夏油愣了两秒,五条已经抓着包裹从沙发上一跃而起,长腿跨过茶几和围栏,稳稳当当往青年面前一跳,正好拦住下行的路。
约翰生得一副刻薄相,尤其这会儿正在气头上,眉毛都快飞进头发里了。看见五条,他甚至问都没问,直接伸手欲推,动作粗鲁得似乎全然不在意他身后陡峭的楼梯——夏油一把抓住他伸到半空的手臂,也跳过栏杆,把五条手中的信抽出来凑到青年鼻子底下。
“我们是您父亲雇佣的‘邮递员’。”夏油用公事公办的礼貌语气道:“请接收订单。”
十分钟后,三人站在市政厅侧门外,颇有几分秘密接头的风范。
“老头子要你们来干嘛?”约翰毫不客气,鹰钩鼻都快冲天上去了。五条一贯是“你拽我就比你更拽”的性格,把包着雪景球的袋子往他面前一推,话也不说,就这么透过墨镜冷冷盯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