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夏油和五条从计时开始的那一刻起便从未间断,即便全身衣物湿得能拧出水来,也没有任何多余动作。
以线缆为络、接驳为骨,数以亿计的电子晶元纵横交错,织出一片海洋。夏油与五条分明是两个个体,却堪比共享灵魂般默契:他们共同组成了一双手——至高的智慧充当骨血,技术化为贯穿始终的中枢神经。
大陆架自那双手中诞生,掌纹裂开沟壑峡谷,杂乱无序的磷光复归宁静。
撞锤嵌入冰水,热量“哧”的向四周逃逸,白汽腾腾上涌。
当时钟指向第八个小时,厂内万籁俱寂,唯有一道道火热的目光追随着少年,目睹那面光洁剔透的护心镜从冷却槽中缓缓升起。
韧性最高的合金被打磨出光亮表层,一点莹蓝从中渗透而出,形似波光。线路编织成束,蜿蜒笼住玲珑的驱动核心,那点光芒也随角度变幻,泛泛看去,宛若跳动的心脏。
工匠们皆屏息凝视,连惊叹都被彻底夺去。
“完成了。”
夏油轻声说。
他的嗓子嘶哑得几乎没法听,汗珠滑落脸颊,嘴唇惨白。过度透支的精力开始反噬,他必须紧紧抓着五条才不至于瘫倒下去。
老陈沉默地走过来,看都没看护心镜。
他仰头注视二人,神情郑重,字字掷地有声:“让你们到厂里帮工实属屈才,我无法苟同。但毕竟虚长年岁,这把老骨头自认还能教你们些东西,若不嫌弃,就跟我来吧。”
原本在工位上偷窥的工匠们都小声欢呼起来,直接向新人倒戈。有人暗戳戳调侃老陈,后者当即青筋暴起,跳着脚怼回去。
夏油骤然松懈,险些一趔趄栽倒在地。他艰难地呼出一口气,在五条耳边说:“托你的福,成啦。”
几缕黑发被汗水粘连,湿漉漉地贴在前额。当他凑近时,发梢和吐息一同拂在五条耳根上,半边凉半边烫,心底被挠了似的一阵发痒。
五条偏了偏脑袋,用发尾蹭蹭那双细长的黑眼睛,也小声说:“不然呢?咱们可是‘最强’。”
“最……强?”夏油反复咀嚼这两个字,半晌,清浅笑道:“确实像你会说的话。”
第二十一章 Chapter 21
老陈让二人把护心镜收好,自己进隔间翻出个腰包,收拾东西关灯走了。
“来啊,王老二那赖子都把你们交给我了,总不能真晾在这儿不管吧?”矮老头插着腰说,语气依旧火爆,表情却没多不耐烦。
夏油弯腰喘了会儿,总算缓过劲,逆着满厂子探究的目光与老陈一同从正门离开。
锻造厂离竞技馆不远,周遭分布着零零散散的商铺,大抵算个“市中心”。老陈领着他们混进人流,在路灯照不到的巷子里穿来穿去,渐渐将喧闹声撇在远方。
大约二十分钟后,一栋两层高的平房映入眼帘。与大空洞常见的黑墙灰瓦相比,这座房子很有十三号熔炉的特色——生动、整洁,像是活人能住的地方。
“就是这儿了。一层归我,二层空出来放东西,你们……”老陈皱眉想了想,伸手把屋前的铭牌一揭,道:“你们就住阁楼吧,环境不错。”
五条打量着铭牌上一个怪模怪样的“陈”字,说:“你还买得起房?”
或许是心情太好,老陈没跟他计较:“去你的,老子好歹也在这儿工作了三十来年,连个房子都不能有?”
五条还要说,夏油连忙咳嗽几声,盖过他即将出口的话。“那就多谢陈师傅了,今后还请多关照。”
老陈从腰包里掏出一串钥匙,在那把芭蕉树似的钥匙堆里摸来摸去,总算摘出一把递给夏油。“拿好了,往后你们就白天来厂子报到,房租从薪水里扣,按月结算。”
相当划算的提议。锻造厂是份颇具技术含量的工作,离竞技馆也近,用不了半小时就能来回跑一趟。王老二既然答应带他们出去,唯一需要担心的就是经费了——必定不便宜,但好在还有小半年以供准备。
夏油接过钥匙,再次道谢,便拉着五条进屋了。
一层是乱七八糟的起居室,端看摆设就知道家主人是个脾气火爆的老大爷:明明杂物堆得连柜子都放不下了,沙发跟前的茶几却整洁出尘,一套古朴的紫砂茶具静置其上,茶壶表面没有丁点划痕。
循楼梯上到二层,果真是个“放东西”的地儿。老陈似乎把一整个微缩的锻造厂都移到了这里,所有工序所需的器械一应俱全,甚至还有专门的负压隔间以存放驱动液。
“这人不得了。”夏油感叹,“居然把生产线都原封不动地搬来了,还有闲情逸致喝茶遛鸟?”
五条敲敲某条支棱着的管子,指节蹭下薄薄一层灰:“哪里话,他明明好久没动过这里的东西了,简直浪费生命。”
“你感兴趣?想来他老人家也不会吝啬于借我们一用,改天问问好了。”
再次踏上楼梯,天花板陡然变窄,几乎擦着五条的发尾而过。他不得不“卑躬屈膝”,像只长手长脚的寄居蟹。
用钥匙打开木门,一间四四方方的小屋骤然亮堂。
正对面是横跨半面墙的窗子,木制棱角外正好杵着个路灯,光线不偏不倚全部涌进室内,得用窗帘遮上才不显刺眼。虽说名义上是个阁楼,里头空间却不小,睡床橱柜书桌椅子五脏俱全,还辟了个小小的淋浴间。
上一任主人貌似离开不久,屋内用具整洁干净,却不见如二楼般落灰。
“居然还有便携工具箱?”五条惊喜地从墙角拎出个箱子,蹦跶到桌旁拉开椅子,将工具一样样摆上桌。他从兜里掏出那枚把玩了一路的芯片,作势要拆,还不忘转头叫夏油:“快来,这回一定有大发现!”
夏油不想理他,夏油只想睡觉。
“你不觉得累是你厉害。”他把外套一脱,蹬掉鞋,直挺挺往床上倒,“但我累得要死,睡醒再说。”
五条不满地翻了个白眼,嘴里嘀咕着“麻烦”往回转。似乎嫌椅子太窄,他屈起两条腿踩在横栏上,脊背微弓,衣领被往下拽了几厘米,露出一小截苍白的后颈。
在那对振翅欲飞的蝴蝶骨间,夏油迷迷糊糊地看见了一个数字。
漆黑、工整、棱角坚硬,深深烙在五条如雪峰般光洁的背部,将山脊拦腰斩断。它像道盘亘狰狞的伤疤,却微妙地为五条添上几分神圣感——亦如背负铁十字的圣主,鲜血淌了一路,黑土与白垩在祂脚下创生,蔓延成永不封冻的河流。
“86”,那是夏油早已熟悉的数字。三年前他偶然看到了五条的价值,并对此毫不意外:悟本就该来自那个金碧辉煌的地方,沐浴颂歌与鲜花长大。
但当他躺在阁楼柔软的床榻上昏昏欲睡时,那个数字似乎开始蠕动、融化;墨黑色剧烈扭曲,仿佛有什么挣扎着欲破茧而出——仿佛8与6组成的表象即将剥落、崩塌。
而睡意排山倒海,夏油再支撑不住,沉沉入眠。
一觉醒来,空气中隐隐飘出饭菜的香味。谈话声被门板过滤得朦胧模糊,只大概听得出是在争执。
夏油慢慢爬起来,披上衣服下了楼。
老陈和五条坐在餐桌前,正在为“纳米材料在驱动铠应用领域的可行性”吵得不可开交。桌上是简单的三菜一汤,比之夏油的手艺差上许多,但也不妨香气四溢。
只可惜好端端坐着的两个人偏要争个你死我活,谁都没动筷子。
还有点迷糊的夏油在空位坐下,头也不抬,自顾自夹菜吃了起来。
论争吵,五条的功力无人能及——你永远无法吵赢一个不会生气的人。他只会一语中地说风凉话,用淡定到嘲讽的表情斜斜看人,令坐对面的恨不能冲他线条优美的鼻梁来上一拳。
因此,老陈单方面的抗争最终以失败告终。他发现自己无论如何都驳不倒五条,这银发小子就像个不倒翁,乐呵呵往后一仰,别人的满腔怒火就落空了,还空得无迹可寻。
“菜要凉了。”
捧着碗的夏油如是说。
轻飘飘一句话,五条撇撇嘴,总想着再说点什么。夏油逮着机会夹起菜往他嘴里一塞,物理层面上堵死了这家伙的伶牙俐齿,以免把老陈气到冒烟。
晚饭后,五条迫不及待地拽着夏油回到阁楼,展示自己奋战了一下午的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