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边,走几步就到了。”贺延槽打开油纸,大概是不习惯在街上吃饭,细嚼慢咽,白皙斯文。
谢峤昙跟着他走进南巷的一间画室,她对南巷这片区域的画室再熟悉不过了。
上一世整日都是埋头伏案点着蜡烛在这一片做画工。
画室老板是个留着八字胡的胖子,眼睛直溜溜的转,透着精明。
名叫赵楼台,年轻时也是个画师,早年擅画楼台,叫的人多了,因姓赵,于是得名赵楼台。
时间一久,反而想不起来这人本名是什么。
赵楼台见贺延槽带着一个身材削瘦的女子进来,眉眼揶揄道:“好小子,何时有了红颜知己都不告诉?红袖添香灯下作画也不寂寞了!”
贺延槽急忙摆手,俊脸通红:“赵老板不要胡说,这是谢姑娘,我们才熟识不久。”
“赵老板,我这个月的画钱和之前的定金,您都还没有给我结算,您看可不可以清一下账?”
贺延槽语气诚恳,充满希冀的开口询问赵楼台。
一听来人此意,赵楼台开始打马虎眼,手指顺了顺往嘴角上翘的胡子:“这个嘛,贺公子,你也知道我这里最近生意不好,你的画一直不太好卖的,画技平平,放在我这里都快积了灰!”
贺延槽一看赵楼台要耍赖,有些情急:“赵老板这是要耍赖的意思吗?”
汴京大小画室一贯的做法是,画室与画师月初约定好需要的画幅张数,只要画放到画室,画室就要先付一部分定金,后续画卖出去再月末结算。
谢峤昙看清楚眼前的情况了,赵楼台连月初交画时的那点定金都给压了下来,三推无阻不肯付钱。
至于画究竟卖没卖出去,就只有赵楼台自己清楚了。
“贺公子这话就说的难听极了,出去打听打听,我赵楼台什么时候骗过人?”
画室的窗台上放着鸟笼,里面养着一只牡丹鹦鹉,黄桃脸鸟喙红黑,羽毛黄绿。
赵楼台伸手逗了逗它:“是不是啊,穷书生!”
“穷书生!”
“穷书生!”
鹦鹉跟着学舌。
谢峤昙看不下去了,上前拎过鹦鹉笼子,对着鹦鹉笑眯眯道:“无良画贩子!”
鹦鹉开始跟着她学:“无良画贩子!无良画贩子!”
赵楼台抢过鸟笼,气的吹胡子瞪眼:“你是哪来的野丫头!少管闲事!”
谢峤昙走到画室门口,施施然的坐下,直接将身体挡在门口:“若是贺公子的画没有卖出去,那你就将没有卖出去的画拿出来让我们瞧瞧究竟剩了多少!若是都卖出去了,那就尽快给我们结清画钱!”
“否则啊,我们今日就堵在你这画室门口,走都不走!一直到你还钱为止!”
谢峤昙话说的不疾不徐,将赵楼台气的脸色难看至极。
“我倒要看看,你们有多大的能耐!”赵楼台冷笑,圆滚滚的身子坐回黄花梨做的圈椅上。
听赵楼台这个话,谢峤昙和贺延槽互看了一眼,两人心里都有数了。
他的画确实都被卖出去了,否则,赵楼台不会拿都不拿出来。
贺延槽索性也与谢峤昙一同坐在画室门口。
画室走进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子,摇着纸扇,手腕挂着翡翠念珠,衣服都是上等的料子,一副暴发户的样子。像是要买画,看一男一女坐在地上挡着门,满脸狐疑。
赵楼台一见此人,胖胖的身子瞬间从圈椅上弹了起来,眉开眼笑迎了上去,同时朝谢峤昙狠狠瞪了一眼。
“李老爷,您看,上次您看中的那幅顾恺之的真迹,我还给您留着呢!其他人问了我好多次,我都不肯卖呢!”
赵楼台拉开椅子让中年男子坐下来,又拿起茶盏殷勤至极倒了杯茶:“上好的银针,您先喝着!”
中年男子啜饮了一口茶,等赵楼台去后面取画。
赵楼台撩起帘子进去之前,不放心的看了一眼门口的两位瘟神。
那两位正目不斜视,没往屋里瞧,赵楼台这才放下心来,进了后堂去取画。
谢峤昙余光看着赵楼台进后堂,忙起身,走到姓李的那位客人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中年男子的脸瞬间难看至极。
赵楼台生怕有什么变故,担忧谢峤昙耍花招,取画取的飞快。
出来时看谢峤昙还在原地坐着,这才松了一口气。
“李老爷!您看,画给您拿来了!咱今天就把这个定下来?”
赵楼台小心翼翼的伺候着,手里端着的是顾恺之的真迹《斫琴图》。
谁知李老爷突然翻了脸,脸色难看至极,将茶盏往桌上一撂,瓷杯撞上桌面很大的声响,将赵楼台吓一跳:“好你个赵楼台,小贼偷来的画也敢卖给我!你是想要害我花了钱还要吃官司吗?!”
赵楼台急忙否认,急的跳脚:“您这是哪的话!这怎么会是小贼偷来的?若是那来路不明的画,赵某也不敢收啊!”
李老爷瞪着他:“那你说,这画原是皇室收藏的,为何现在流到你手上?宫女太监手脚不干净偷卖的宫廷画你也敢卖给我?”
赵楼台没想到李老爷把这画来历摸了半个清楚,此时也是哑口无言,虽说自己这画来历还不算不明,但也着实不能放在台面上讲,只能打碎牙齿混血往肚子里吞。
赵楼台点头哈腰将李老爷送出门,不客气的将谢峤昙推到一边,气的吹胡子瞪眼:“好啊,果然是你们两个搞的鬼!”
“下午画学考还有第二场,我看你磨得起,贺延槽等不等得起!”
贺延槽下午确实还要进考场,被赵楼台说中有些沉不住气,但谢峤昙越过赵楼台用眼神示意贺延槽稍安勿躁。
她开口道:“贺延槽该去考场,小女子又不需要去,我和赵老板守画室!”
说到最后三个字的时候,谢峤昙故意加重了下语气。
下午贺延槽去了考场,谢峤昙一个人坐在赵楼台画室门口与他耗时间。
做生意的最怕钉子户闹生意,本就备受冷落的画室,门口来了个钉子户站岗,有买画的客人也带着满脸狐疑绕了几步去了旁边画室。
赵楼台这间画室更显得门可罗雀。
贺延槽从考场出来时已是华灯初上,南巷天色云层叠起笼罩,时而流出来月光星辉点点,有的画室商铺点起了灯笼,屋内的烛光也从窗户里透出昏黄的光亮。
他走到赵楼台画室门口,看到谢峤昙靠在门口昏昏欲睡。
贺延槽刚要上前叫醒她,发现画室门无端半掩着,屋内一点动静都没有,蜡烛也没点,静悄悄的漆黑一片。
他从门缝中往里窥,发现赵楼台并不在里面。
“谢姑娘!”
贺延槽轻轻推了推谢峤昙的肩膀,正要叫醒谢峤昙,抬眼垂眸之际余光竟瞥到画室后堂帘子后地上露出一只脚,脚上全是血,一动不动。贺延槽吓了一大跳,脸色煞白往后退了几步。
闻声醒来睡眼惺忪的谢峤昙站起身,打了个哈欠,说来也奇怪,赵楼台下午和自己呛了几声外,不知什么时候起就再也没出过声,自己稀里糊涂就睡着了过去。
“贺公子,怎么了?”她看贺延槽血色全无。
贺延槽牙齿打颤,声音发抖,手指向里面指:“你看!”
谢峤昙顺着他的手指往画室屋里看,顺着门缝看去,冷汗瞬间浸透肩颈。
那只脚俨然是赵楼台的,脚踝的裤袜上全是血迹。
他们两个互看一眼,贺延槽嘴唇无意识的抖动:“要报官吗?”
谢峤昙手指发白,往左右漆黑的巷道望了一眼,没有旁人,她拽住贺延槽的衣袖,声音压低沉着道:“先不要报官!”
贺延槽见她欲往里面看究竟,想制止:“谢姑娘,这!”
谢峤昙来不及听他说话,匆匆往里走了几步,掀开后堂的帘子,就看到赵楼台歪七扭八的倒在地上,胸口插着一把菜刀,周围流了一地血,手里还死死攥着一幅残画。
她依稀认出正是白天李姓男子要买的顾恺之那幅《斫琴图》。
赵楼台死了。
贺延槽看到这个情景脸色更是煞白,转身干呕不止,拉着谢峤昙赶紧出去。
两个人飞快的走出南巷。
谢峤昙眸子在月光下显得异常沉静,看了贺延槽一眼:“我要回去一趟。”
她凑近贺延槽,用只有她们两个人可以听到的声音嘱咐道:“你先回去,先不要报官,我一会就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