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为正妻(43)

南边粮饷吃紧,听说福建一带米麦杂粮,连着药材等物都争相抢食,近日里头京城南货供得少,但这馆子里头仍旧能做出一桌精致珍品,果然是名不虚传。齐大小姐原不着紧她大哥在不在,在了反倒拘束,现下这里只有她大哥的好处,她自然大为受用,眼珠子从金橘饼到酥油鸡,再到那摆得同棕竹面扇画一般的鱼翅,更是有些按捺不住了。

齐斯散馆未满,却还清闲,早早到席,陪母妹同座,府内人口本就不多,孩童自然也少,齐珏的一个五岁多的小儿子来往席间,却也添了许多稚子童趣。

席罢摆了瓜果,天色也沉下来,星月稀疏,只留同墨汁化成的天幕悬于头顶。藻夏兰宵,齐敏这个寿星捧出一杆长笛,齐斯拗不过,笑着摇了摇头,站在曲桥边上,临水而乐。

五音繁会,笛声随水而走,众人皆默默静听。

忽闻得水间“咚”地一声,齐老夫人唬了一跳,忙问,“什么声儿?”

后头绕过一个小丫头,过来磕头,“小的适才走了神,小爷拿小石块投了水,小的该死。”

齐老夫人拂一拂胸间,舒了一口气。

王溪正要过去,后头菖蒲忽然拉住了她,低低在耳边说了几句话。

王溪略一皱眉,“可已稳住她”

菖蒲点了点头,王溪朝齐母那里使了个眼色,映月会意退了开去。

亭畔若有异响,素疑鬼魅,又是这样的日子,好在原是一个误会,齐母数落了两句,也就放过,看见媳妇领了丫头往远处去,刚要相问,就听见齐斯过来,赔笑道,“适才泻月过来回,外头一个近身的小厮领了同年过来看我,我去瞧一瞧他。”

第37章 欺辱

东院里头鲜少踏足,老远就瞧见汪妈妈母女俩在廊下头拉拉扯扯,似有嘀咕,因循半晌,芰荷眼尖,忙拉了拉她娘的袖子,提高了声音道:“夫人来了。”

汪妈妈抬头一瞧,舒了口气,就纠着一张脸控身迎过来,“夫人,夫人恁来了就好,万万没想到的……”

王溪摆了摆手,“可夺下来了?”

汪妈妈拭了试汗,“夺下来了,夺下来了。”

底下婆子托出一个茶盘,秉灯一照,上头搁着一把鹤头薄背的剪子,银光蹭亮,剪轴四张,只剪尖带了些殷红丝碎子。

“伤得怎样?”

汪妈妈朝里头乜邪一眼,赔笑道,“夺的时候带了点皮肉,没怎么伤着,只是这姑娘瞧着形容不太好。”她两眼珠子对着女儿一瞟,忙撇清道,“老夫人今日不知从哪里得得消息,让我到这院里瞧瞧情形,我瞧这丫头是出气儿多,进气儿少,眼看就是磨功夫的光景,大小姐的生辰里头,若有什么不吉利的,也不能出在府里,我估量着一个丫头腾挪出去,顶多费一张条凳的功夫,就同李妈妈说了一声,一道过来了,没想这里头的姑娘动了性子。”

她平日里头自诩是齐母的人,分寸上头向来没有拿捏,这头一句就将老夫人搬在了前头,成为失言,只是王溪从不形诸颜色,听完口中漫道,“凡事事缓则圆,想来是有些操之过急。”

“对,对,”汪妈妈忙掩饰了神色,做出听话的态度,“夫人说的是,小的也是如此想的。”

这话转得快了些,但原本就无须多表,汪妈妈作势来搀,菖蒲见她动作,自己就先上来扶住。

一行人到了里头,汪妈妈话里半带玩笑着,“别怪这丁嫂子推三阻四的,原是我没预备妥当。”说罢就殷勤示意,“夫人来,别过去,小心沾了病气,这样天气,这么个病丫头,我瞧屋里的气味也是腌臜。”

榻上的人神昏谵语,骨瘦形销,尚月蓉的袖上有斑斑血迹,挨在榻边,只是她紧攥着袖口,不理会一旁给她料理的丫头。

尚月蓉略过众人,在王溪身上停留一会,转而又看向丁祥家的,“荆大夫何时过来?”

“这……”丁祥家的适才被汪妈妈暗摆了一道,见这样情景,瞅了瞅夫人,于是特意重复了一遍,“夫人已让他哥去请了,荆大夫家中有事,暂且过不来。”

尚月蓉默然泫然,眼圈泛红,是束手无策的神情,她膝下一动,跪在屋中,王溪觉她态度似有所不同,见她伏身下去,“莺如命悬一线,还请夫人开恩。”

王溪睇她一眼,淡道,“想必丁嫂子的话,姑娘也听见了。”

尚月蓉直起了背,直视半晌,方才缓缓开口:“老爷亲口答应,还请夫人开恩。”

这话一出,屋里的人俱是一惊,这里头的蹊跷,满府里头心知肚明,当着众人说出这样的话来,有些咄咄逼人的意味,于是都拿眼悄悄瞟着夫人。

王溪微微抬目,两人相视不动。

王溪觉得臂上一松,只见菖蒲走上两步,“啪”地一声,一个巴掌掴在她面上,这巴掌声脆得很,力道却不大,菖蒲的袖子像未抬过似的,那面上也没有半点痕迹,只是菖蒲猛然呼吸了几下,双肩拢缩着,显得有些义愤难抑。

她是前尘诸事一道忆起来,又见她这等态度,她向来爱重主子,一时恨上心间,咬牙切齿地指着她道,“夫人面前,疯言疯语的,我奈何你从前是谁,只是现在这般,岂是你想如何就能如何的!”

尚月蓉不避不躲,唇角竟勾起一丝淡薄的笑意,慢慢仰起头,“我想要如何?我但凡想要如何,也落不得这般被人欺辱,只是我不想要罢了。”

菖蒲面上闪过一丝惊愕,她落下的手又抬起来,却听王溪轻喝一声:“菖蒲!”

汪妈妈望望这个,又望望那个,冷道,“这是哪里的话,别说你一个丫头,就是老爷上头,还有老夫人在,今日是老夫人要将她送出府去,哪里容得你这样张狂?再说荆大夫是照看老夫人的,这丫头是什么身份?人家治病行医的人,又不是神仙道士,吊了半口气的人,立马就能保全了?我瞧你还是省省劲儿罢。”

“这荆兄倒指不定有这样的能耐。”

众人听到是个男音,不免一愣,猛然转回头去,却见齐斯满面含笑的走了进来,他先退开两步,对着王溪一揖到底。

王溪赶忙抬手,“小叔怎的在这里?”

齐斯微微侧头,却是慢慢起身,眼神一动,并未仔细答她的话,只笑道,“那日愚弟荒唐行事,险些酿成大罪,还未同嫂子赔礼。”他转而对着边上的妈妈笑着摇摇头,“我适才听见妈妈的话,恁老人家话里头诚然都是敬意,可是除了母亲大哥,嫂子我也是不得不重的,倘若这厢里出了什么误会,弄得大哥嫂子之间有什么不痛快,岂不是不周到?”

汪妈妈面色一变,是受惊的神气,但她善于应变,立马拍了拍嘴角,做出恍然大悟的神态,“亏得二爷提醒,不然我今儿也犯了糊涂,”她朝门外头两个抬条凳的招招手,自己往外让了几步,“瞧我愣头愣脑的,老夫人的意思我也传到了,现下夫人过来料理,还只管乱着要多事,还请夫人看在我这个岁数,脑筋不中用的份上,多担待着些,老夫人那里还有吩咐,我且先过去。”她一面赔笑着点头施礼,一面就往屋外头走了。

说到有吩咐的话显然是遁词,这明摆着是她老人家不愿意趟这浑水,于是急急走了,齐斯整了整袖口,声音放得比往常郑重,面上仍旧是三分笑意,对着王溪执礼道,“适才听闻在寻寿方兄,说到‘待朋友’这三个字,寿方兄却是没有话说的,他们馆里头如今设了一个‘问心堂’,她一个丫头,又渐沉疴,母亲既然有避讳,那也不用摆府里头的架子,着人送去,嫂子恁看如何?”

这意思干净明白,王溪觉得他今日的殷勤有所不同,却也没什么痕迹可循,淡道,“只怕有些唐突。”

齐斯摇了摇头,“寿方如今专心医道,这病来如山倒,他们从不讲究个时辰,若说唐突,自然我来料理,上回在兄嫂面前失了体统,这回好不容易逮着个机会,嫂子可要让我这个散馆闲人好好描补描补。”

这番话说得很是动听,这误会不误会的话,当着人面,多说无益,于是王溪干脆顺水推舟,点了点头。齐斯打发跟着他的两个小厮和两个抬条凳的进来,众人一弯腰杆子,人就腾了地儿,木头杠子一提,就一溜道儿抬了出去。

尚月蓉适才发醒,她使力站起来,跟了两步,跪了长久,脚下虚浮,摇摇晃晃的,在门槛处倏然一软,被边上的人捞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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