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也,亲眼所见。”他突然向我侧探了探身子来,我避之不及,抬头便生生地跌入他的眼眸。我心道,小小年纪便远超中人之姿,若是大些可还了得。
他冲我挤了挤眼睛又坐好,“上个月,你去贺家校场同贺家公子一同练习长槊,那日恰逢我与父亲去贺府拜访。眼见着你被长槊击中后背竟也无动于衷,而后便心生好奇,心想这天底下竟有如此厉害的女娃娃,竟不觉痛吗?”。
我心下一讶,记起了那日,怕是贺齐朗都未瞧见的异样,竟没逃过他的眼。
又听他忽地提起贺齐朗,不觉话匣子开了开,旁的发丝拂在脸上,痒酥酥的。
我用手抓了抓遂轻轻开了口,风中略带些呜咽,相互交织在一起。
“我印象中第一次见到贺齐朗,是在毅武堂的东南角。”说起这个,贺齐朗一直在我跟前强调,说是自打我未足月就见过我,那时候还抱过我这个奶娃娃。对,他常叫我奶娃娃,而后竟也就作罢了。这点可着实不太符合他执着的性子,我也权当他是被我欺负怕了。
“彼时我仅刚过四岁,最轻的武器都拿不顺手,长槊立起来比我高近半个身子。那日他被讲师罚了去草场锄草,就手拿一柄小弯刀,一边撅一边朝讲师这边望。我那时正拿着长槊左晃右晃,恰也朝他望去,两两相对,他竟咧开嘴笑了一笑。”。
我不知道那是他换过的第多少位讲师,但决计不是最后一位,但却是与我同一位讲师的第一天。对,亦是最后一天。
隔天没见着他,原是人家亲自登门,向贺夫人如是相告,“老儿无能,实在是无力教导哲嗣,还望贺夫人另请高明罢。”
要不是浮杉那丫头学了来在我面前绘声绘色的演,我是绝不能记得这么清楚,如今着实是想忘记那画面也难。
我拿掌心微支着下巴,垫在腿上,李瑾阙朝我望了望,风早已把他鬓后的两束软脚儿吹的左右摆着,却别别生出些旁的飘逸来。他理了理鬓角,好整以暇。
“旧时云,‘来而不往非礼也’,可在那种情况下我实在是笑不出来,只好绽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表情也冲他笑。”听到这儿,李瑾阙手一拍打断了我,“你莫不是是对着铜镜笑的?否则怎知那竟是比哭还难看。”。
我鄙夷的望了他一眼,“就说你肯定没我会识脸色,我瞧他那凝住的笑猜也能猜到七八分。还有啊,那日下过雨,他竟生生的在草场上跌了一跤。”,我又细回想了半天,那日临了,我笑他一脸泥,他反笑我举不动。
说到这儿我俩都笑了,他拿出杯盏饮了春阑珊,饶有兴致的望着我。
我指着杯盏咯咯直笑,“哪有你这样的,出来偷喝酒还备着杯盏。”说罢便顺走了另一枚酒樽细细把玩着。
他也笑了,眼底似漾着一层春色。眼波流转间,我指了指他身后,“你看,这个时辰的长安城,大抵你还未曾见过。”。
身后烟火绚丽,脚下熙熙攘攘,头顶满目星辰,手握二两春阑珊,那是我们年幼时极易抓住的欢喜。
“然后呢?”李瑾阙勾了杯盏的侧耳,示意我继续说下去。想不到这位面上看似带着几分严肃的大公子居然对这些没嚼头的闲事也感兴趣,着实意外。
“然后你见我被长槊戳了脊,又悄悄跟着我,看着我哭也默不作声?好没良心的兄长啊。”我双目圆瞪,嗔了一声,微侧了侧身子,实则已然被自己逗乐。
话锋一转,又到了前一刻,忒像两个踢蹴鞠的人儿。他险些没反应上来,这才明白是甚么事情。
他凑近了些坐着,“那个时候我估摸着,你既不想在众人掉金豆子,就只好遂了你最初要逞强的心意咯。”。
听他说了“金豆子”,我禁不住扑哧一笑,想着与他逗乐着实是有意思。
“可我今日一见,竟鬼使神差般的讲了出来,还请妹妹莫怪。”“什么鬼使神差,我看你就是仗着自己是兄长,想借机让我丢一丢丑。”讲完两个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妹妹果真聪慧,看来日后可不敢在妹妹面前随意卖弄了。”“兄长哪里话,以后还要请兄长多多提携...”
风呜呜的吹着,声音已飘飘然,市中行人三三两两。
“你脸怎得如此红,是醉了么?”他突然眯了眼凑过来,始料未及般。我被惊了一跳,便顺着往后仰,亏得要栽下房顶去。
他忙用手扶了回来,硬生生地,我就扑进一阵梅子的清香中。他一手拉着我衣袖,一手轻枕着我的脑勺。月光下,就这般,静止的,又静谧的。
我冲他有些愣愣地眨了眨眼。“我瞧着你倒真像是醉了。”李瑾阙轻笑了声,撒开了手。他见我稳住身形,便往旁里移开了一寸。
“多谢兄长。”我低了低头,一时语塞,捏了捏裙角。幼时除了父兄外,还没有与旁的男子这般近,心下竟有些发暖。
远处高阁之中,不知是谁又吹起了尺八,竟随风传到了屋顶之上,隐隐约约有些听不清真切,不一会儿又骤停了。不知所以,我额外又多出了丝感伤来。
就这吹了会儿风的功夫,李瑾阙拂了拂衣袖,忽地稳稳站起。
我端坐在屋梁上,也不敢随意动弹,只抬了头去瞅他。月光下隐约瞧着竟高大的紧,月白的长袍好似被镀了一层银白的霜,衣角和软脚儿就那么随意摆着。
我这才就着月光发现了,他嘴角是噙着笑的,一如此时在晚风中,漾起的素白衣袂那般浅。
“妹妹可要帮我拿好了。”他将杯盏里的酒一饮而尽,便顺着抛给我。我忙用手去捧,却是已稳稳当当落入我的怀中。
“你做什么呀!”我见他伸手去解那印了兽纹的玉革带子,一阵骇然。他也不言语,顺了风向,玉革带子便抽了出来,此时衣衫已经松开来,彻彻底底成了上下贯通的长袍。
三步并作两步般的,他足尖轻点,转瞬便去到了对面揽骓堂的廊庑下,正对着我目光的方向。只见他左手握了带子,在月光下舞了起来。
我定下心神,就着酒壶轻抿了一小口,又细细看去,愈发觉得精彩。
他手上的一来一去轻盈有道,自落下又便带起一阵风来,旁的几缕发轻抚上了他的面庞。我又接着吮了一口,不知何时他已别好了革带坐了一旁来。
“兄长英姿难为一见,身手亦是不凡。”我由衷地赞叹,他拿了我手中的杯盏笑道,“这是《兰陵王入阵曲》。今日独独有酒,少了几分雅致,改日再带你去看更好的。”。
“兄长太过客气。”我用酒壶与他碰了碰,朗声道。
不知何时,自己也多了几分像大哥一般的豪气来,只念是幼时与好酒的大哥待久了的缘故。
他微摇了摇头随即朗声,“我舞的并不好,妹妹只当是顽乐一阵便罢。”。
“你赠我春阑珊和今夜的长安夜色,已是世间难得。我素不喜欠东西,今日囊中羞涩,暂且拿无乐之舞与你来和。”后又说了句甚么,恰巧逢了更夫打更,我着实是未听清。
“咚!咚!天干物燥,小心火烛...鸣锣通知,关好门窗,小心火烛...”更夫的声音忽远忽近,伴着沉闷的铜锣声飘了过来。
不知不觉,竟已到了二更天。
“我们下去...人呢?”眼神从坊间转回,我却发觉旁已无人。“这儿呢。”
李瑾阙挥了挥手中的酒壶,早已站在了一旁不远处的阁楼上。屋顶与瞭远阁极近,短时间内在两者之间移动乃是奇事,可我已不觉为奇,只暗叹他年纪尚小便有了一副好身手。
“过来,我拉着你。”我也不客气,顺手攀上了他的胳膊,两只温热的手掌相贴。
他掌中细茧密布,生的略宽大,但偏偏又是嶙峋的紧,生生的让人硌着难受。此时此刻,竟生出些想念贺齐朗的意味来。
拿他的手垫背,应最舒服不过的了。找时间出了府定要拿他的手试试。
委实不怪我顷与他转移话题,关于贺齐朗的事儿实在是太多,一两个时辰是说不尽的,更何况我尚未对这位名位上的“兄长”完全敞开胸扉。
贺齐朗与我的小事儿是我为数不多不想与人分享的小女儿心思。平白无故的与他谈起,倒像是身上的画裙也能被瞧出窟窿似的窘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