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元岂料自己一番话没惹百里弥音生气,倒让户绾不悦了。然而既然户绾帮他阐明了意思,他倒是很期待卞桑兰的回应。
卞桑兰不紧不慢撑起下颔,佯装思考,须臾道:“我天蚕庄人手众多,不乏年轻力壮的,需要多少尽管说,我随时将他们调遣过来。”
卞桑兰的回答尽在百里弥音和户绾意料之中,遂百里弥音意识到百里元的意图时便打断了他,以免弄巧成拙。卞桑兰不着痕迹打量着户绾,只以为她是个性子温和之人,竟不想为了维护百里弥音而锋芒外露,此举颇耐人寻味。
无言以对的百里元面对户绾咄咄的目光,想起方才对百里弥音的不敬,竟有些无地自容。诚如户绾所言,是他自作聪明,以为卞桑兰好糊弄。如今她三言两语便让人骑虎难下,不仅族人回不来,反倒要招惹来一众天蚕庄的冤孽,百害而无一利。
正值此时,掌祭背着手踱入冢祀台,打破僵局。
“掌祭。”百里元恭敬道。
“嗯。”掌祭漫不经心应了声,径直往外走,经过百里弥音身旁时,脚下顿了顿,说道:“弥音,你随我来。”
百里弥音二话不说,当即起身跟了出去。
眼看百里弥音走远,卞桑兰一回头便拍了拍身边的软垫招呼户绾坐下,饶有兴味问道:“户大夫,你跟百里弥音是如何相识的?”
百里元闻言亦默默坐了下来,似乎对卞桑兰的问题表现出极大兴趣。
户绾怔了怔,未料卞桑兰有此一问,本想说缘于救治过百里弥音而相识,然转念一想,当年阴差阳错解了她体内的修罗果之毒反而令她受尽寒毒的折磨,便也不可谓之救治了。犹豫片刻,方道:“毗邻而居,坊间不时能打个照面,一来二去便相识了。”
“毗邻?你是何方人士?”
“闭塞隅地,远去千里,不值一提。”
“百里弥音不是苍塞人士吗?”卞桑兰疑惑道。
“她出生于此,但十几岁就离开苍塞了。”百里元适时插话进来,讨一个参与感。
“怪不得此前我不曾见过她,如今又凭白冒出来主事了。”
“凭白?若非你手段毒辣,我何消千里迢迢去请她。”百里元瞥了眼卞桑兰,气忿道。
对百里元的斥责,卞桑兰不以为然,心底反而还有些庆幸。照百里元的说法,若不是出于自己的巫术,她估计这辈子都见不到百里弥音。卞桑兰眼波流转,复又俏皮道:“她莫不是有三头六臂,你们以为请她回来便能降得住我?”
卞桑兰怎知百里一脉乃三身族人后裔,论起来祖上可都是三头六臂的怪物。
百里元纵然私下与百里弥音不对付,然被卞桑兰如此一激,事关荣辱,合该一致对外。他便不甘示弱起来,极力夸赞起百里弥音。“我们祭司自幼天资聪颖,轻功卓绝,箭术出挑......”
“卞庄主,阿音无意与你为敌,何谓降?她只不过想物归原主罢。”户绾及时打断百里元,她能感受到卞桑兰对百里弥音有着莫大的兴趣,百里元再这般细数百里弥音如何出色,户绾难免心生不安。至宝被惦记任谁都不会太淡定,虽知怀有悖逆之情的人不过凤毛麟角,然而眼前的卞桑兰与当年情窦初开的自己又是何其相似。
“倒别说,百里弥音这个人外表看似冷冰冰的,却也没那般不近人情。”卞桑兰若有所思道:“户大夫,我瞧她对你倒是千依百顺,你俩性子截然不同,却交情匪浅,当初你端是如何融化这块坚冰的?”
户绾看着卞桑兰认真讨教的神色,欲言又止。当年百里弥音一身匪气,哪消去融化,自己巴巴着赶趟儿来招惹户绾的芳心。
至始至终,户绾眼里看到的百里弥音并不是别人眼中生人勿近的百里弥音,她将她独有的温柔留给了户绾,别人分不得一星半点。
百里元见欲说还休的户绾已然愁云盈眉,对她和百里弥音的关系更是添了几分猜疑。若只是单纯的挚友,那么面对卞桑兰这个问题便无甚难以启齿的,越遮掩才越发显得心虚。然而看着户绾纠结的模样,百里元终是于心不忍,出声解围。“我说妖女,你哪来的闲心打听别人的事,天蚕甲还找不找了?”
“嘁,别人都忙去了,你倒还有闲心坐在这里听我打听别人的事呢。”
“我......我还不是因着受伤。”
卞桑兰瞟了眼百里元,满目不屑,道:“我不也是!”
“你......”
“我怎样?你一个七尺男儿受点皮肉伤就自顾自怜,还不济我一介女流。”
“......”
俩人斗起嘴来,户绾怕殃及自己,默不作声退出冢祀台。
绛霄峰外,白煞煞的日光照在冰雪上,甚是晃眼,百里弥音微微眯起眼,跟在掌祭身后一言不发。此情此景,百里弥音不禁忆起儿时,她便如此般默默跟在掌祭身后,蹑手蹑脚循着掌祭的足印前行,避免发出任何声响,以免招来掌祭的数落。
年轻时候的掌祭俊朗潇洒,温和儒雅,对百里弥音却异常严苛。为了让她练就上乘内息,他每天都带着小小的百里弥音在雪地上行走,却要求她屏住腹息,脚下不可发出任何声音。百里弥音挨了掌祭几次骂后,学会了耍小聪明,她小小的脚尽落在被掌祭大大的脚踩实的足印中,很快做到了悄然无声,便如此蒙混了不少时日。
第十七章
骂归骂,打归打,百里弥音却是自小就知道掌祭在悉心栽培自己,即便冷情,对掌祭却遵从有加。如今再行走在雪地上,只见她步履轻盈,要做到无声无息已是轻而易举。倒是人到中年的掌祭,又经历一番风雨动荡,早不复当年的神采,脚掌落在雪地里,沙沙作响。
百里弥音听在耳里,竟依稀泛起些许惆怅。
“弥音,你上去看看。”掌祭顿住脚步,抬手指了指峰壁上蜿蜒的爬痕,道:“近日绛霄峰外突现这些雪痕,甚是蹊跷,我困于族内狼藉事务,未及时查探,如今一波甫平,方又想起这茬来,还是弄清楚此乃何物所为,否则悬心难安。”
抬眸仰望去,峰壁的爬痕显而易见,俨如一条巨蟒盘踞在雄伟的雪峰上,缠缠绕绕曲伸而去,直至目光之所及。
百里弥音卸下身披的毛氅,嫌它厚重累赘,紧接着一顿身便如矫燕蹿了出去,脚底如生风,踏雪却无痕。她的足尖似蜻蜓点水般细密落在峰壁上,如履平地,轻盈的身量眨眼间已跃出十丈高。
寻了处突兀的冰柱,百里弥音顺势将手肘扣上去,整个人便轻飘飘附挂在峰壁上。与此同时,冰柱似受惊了般突然剧烈晃动起来,顿时雪花飞旋,百里弥音在扰人视线的雪花中被甩得七荤八素。突发的状况令她猝不及防,然当下也无暇思考,忙不迭蹬腿凌空一翻,远远退开峰壁。
空中无处借力,百里弥音只得凝聚起内息,与降雪一起翩然而落。
“你看你,怎扬起这么多絮雪?”掌祭看不清上峰的情形,只以为百里弥音动作粗莽。
“不是我。”百里弥音随口答道。她的目光紧锁着上方,试图弄清楚状况。然而光线太晃眼,站在平地向上仰视,只能看到洁白的峰壁泛着旖旎的光晕。
“那是?”掌祭知道百里弥音是个不苟言笑的人,她既说不是她,那便是有别的东西。
“......”百里弥音哑然。她亦一头雾水,总不能和掌祭说是冰柱成了精罢。她沉吟片刻,索性吹响了口哨,召唤出冰巅的蝠雁,欲再上去瞅个明白。
蝠雁闻声而动,羽翼一张俨如黑云压顶,嗷嗷叫着自绛霄峰顶俯冲而下。
户绾一出来,正好看到百里弥音腾空而起,跃上鸟背。户绾下意识想唤她的名字,余光却瞥见掌祭神色沉静立在一旁,于是话到嘴边又生生咽了回去。她也不敢打扰他,看到雪地上百里弥音的毛氅,默默走过去拾起,抖了抖沾在其上的雪花,将毛氅抱在怀里。
与掌祭默然站立着,抬头,俩人的眼光始终追随着上空盘旋的蝠雁。
偌大的绛霄峰常年累月被冰雪覆盖,其上冰柱嶙峋,要找到方才诡谲的那根无异于大海捞针。百里弥音循着爬痕一眼扫去,均看不出有何异常,反倒是蝠雁一反常态,张开它坚硬的喙嗷呜乱叫着扑向峰壁,朝着厚积的雪峰便是一通乱啄。百里弥音正奇怪蝠雁反常,定睛一看,蝠雁攻击的那片雪地忽然翻涌起来,竟往外渗出鲜红的液体,在茫茫白雪中尤为显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