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蝠雁一番折腾,百里弥音甫才看清蛰伏在雪峰上的东西。此物躯干细长而光滑,体宽一臂,长约六丈,状呈蛇形,首却如虎,嘴上长着晶莹剔透的獠牙,像极了冰柱。因其通体雪白,遂盘绕在绛霄峰上如若隐身了般,与雪峰融为一体,肉眼极难分辨。它的行动不甚灵便,中脊被蝠雁啄伤多处,受了痛,却只能缓慢蠕动,嘶叫声低沉如牛。
百里弥音虽不曾见过此物,但依它的长相特征,大抵猜到它乃传说中生存在冰川深处司管雪崩的雪蛟。世人皆知深海有蛟龙,有鳞而无角,腾水翻云雾,摆尾起风浪,却鲜知栖息在万丈冰川下无鳞亦无角的雪蛟。众生祈福风调雨顺均会供奉龙王,苍塞倒不吃这一套,然而雪蛟毕竟也是神话里主掌雪崩的神兽,生活在冰雪世界里的百里氏族人不好生供奉也便罢了,如今竟还被蝠雁侵犯了,雪蛟上哪儿说理去。百里弥音如此一想,略觉不妥,又见雪蛟没有攻击性,立马驭着蝠雁离去,不作纠缠。
百里弥音双脚刚落地,户绾和掌祭连忙迎了上去。户绾不言语,她不知百里弥音在做甚,却不急问,下意识打量了下百里弥音,似乎只想确定她安然无事。
“可有弄明白?”掌祭问。
“许是雪蛟。”百里弥音回道。
“雪蛟?”掌祭用难以置信的眼神抬头看了看绛霄峰,疑惑道:“这......冰山底川才是雪蛟的栖身之所,它长年冬眠如若死物,几乎不动弹,怎会爬出这深不可测的冰层,怪哉!”
从掌祭的言谈中,户绾听出了大概,之前发现这爬痕时还以为是苍塞豢养了什么庞然大物,原来并非如此。虽不知雪蛟为何物,但看百里弥音安之若素,想来雪蛟应与人无害。
“毋庸介怀,由它去罢。”百里弥音一心只想找到天蚕甲,无意细究不请自来的雪蛟。
掌祭闻言,点了点头,想来雪蛟不过是蜷曲在绛霄峰上,又没钻进里头与族人争抢地盘,便也无需费心计较,当务之急是得稳住卞桑兰,以免她故技重施。思及此,掌祭拍了拍百里弥音肩侧,叮嘱道:“天蚕甲如此不祥之物,倘若真在苍塞,始终是个隐患。只是眼下苍塞已是风雨飘零,全靠你一肩扛了,遇事切记量力而行,首当保全自己,方能重整氏族。”
“嗯。”
心思细腻的户绾在听到“重整氏族”四个字时,心底瞬间冒出一个疑问。假设此前推测一切均是守墓先祖所为,必定有个先决条件,势必要确保天蚕庄的人过来寻事时,百里弥音尚在人间。据卞桑兰所言,她也不过近期才参悟感应天蚕甲的秘术,这并非守墓先祖能算计到的。万一天蚕庄的传人在百里弥音身死之后才来滋扰苍塞,那灭族之灾则无可避免,试问苍塞还有谁能全身而退并扭转乾坤呢。守墓先祖倘真设了这么一个大局,足以说明他行事周密,思维严谨,岂会考虑不到这点。难道说这一切都与守墓先祖无关,天蚕甲遗失的时间节点、辟阴邪毒的凤凰血、两方蟠螭琉纹印等......户绾微微皱起眉,无法说服自己这仅仅只是一个巧合。
见户绾兀自垂首凝眉沉思,百里弥音静静觑着她,不知道她在想什么。许久,户绾丝毫未察觉身前人的目光,百里弥音不禁抬手轻轻勾起户绾的下颔,唤回她出走了十万八千里的心思,低声问道:“绾儿在想甚?”
户绾回神,已不见掌祭身影,亦不知他什么时候离开的,不禁觉得失礼,忙收起恍惚的神思。户绾并未捋清种种疑团,便也疲于说及方才所想,对上百里弥音关切的目光,蓦地想起关于她脸上受伤之事尚未向自己交代,遂别开脸,佯怒道:“哼,你有事不告诉我,我也不告诉你。”
“......”百里弥音哪曾见过户绾这般模样,这是在......撒娇吧?虽然心里是欢喜的,但一时又觉难以招架,不知道要如何哄。
片刻后,户绾见百里弥音像根木头一般干杵在旁边,不由好笑,却又想等着她作何反应,便故意板着脸,与她僵持着。
“我不是不告诉你,是你不曾问。但我有问你在想甚,而你不告诉我。”百里弥音想了半晌,竟憋出这么一句话,敢情是要讲道理了。
“......”户绾彻底无语,这话说的,倒成了自己委屈百里弥音了。她眼里装满郁闷,转头睨着百里弥音,却看到一张似笑非笑的脸,心知又被捉弄了,当即气得牙痒痒。适巧还抱着百里弥音的毛氅,腾不出手,户绾便凑到那人肩头,张口咬了一下,方不满道:“快从实招来,脸上到底怎么受的伤,昨夜下殓谷可是遇到了危险?”
百里弥音顺势圈住户绾的腰身,将她带进怀里,唇瓣有意无意擦过她的耳廓,轻声说:“风剜伤的,不足挂齿,现下已经毫发无损了。”
气息在耳际萦绕,当百里弥音的唇瓣触到敏感的耳朵时,户绾只觉身子发麻,呼吸亦随之紊乱。虽贪恋此人的怀抱,然□□,又在室外,户绾断不想失态。推开百里弥音,户绾神色泰然抖开毛氅,给眼前人披上,自若道:“你呀......就不能帮我照顾好你自己?再说,关乎你,事无巨细,我都要知晓,何来不足挂齿之说。”
户绾面上再不动声色,泛红的脸颊却早已出卖了她。
朦胧的笑意漫上百里弥音嘴角,她一瞬不移盯着户绾,问:“绾儿为何脸红?”
第十八章
“......”户绾闻言面红耳赤更甚,似嗔似羞瞟了眼百里弥音,心道此人明知故问,不欲理她。
一前一后往绛霄峰走,落荒而逃的户绾远远把百里弥音落在身后。
看着脚边一大捆绳索,目测数十丈长,可有些重量。百里弥音负手凝思片刻,方命人在冢祀台上依次钉入三根冰锥,纵向排开,间隔三尺。冰锥亦约三尺长,两尺没入地下,露一尺在地面,用以固定绳索。
族人全都有伤在身,或重或轻,无一幸免,下殓谷之事,百里弥音不得不亲力亲为。眼看族人已安排妥当,百里弥音执起绳索用力拉紧,试探绳索是否结实,冰锥是否牢固。
户绾走到百里弥音身旁,脸上写满担心。不知为何,明知她不过是下去探个究竟,不出一时半刻便会折返,户绾心里竟没来由泛起不安。本有千言万语要嘱咐,当着众人的面却只能绞着衣袖,轻声道:“阿音......万事小心。”
百里弥音不说话,只望着户绾微微一颔首,面上端无表情,眸里却藏着不易察觉的暖意,似在抚熨户绾一望而知的忧虑。
放了绳,百里弥音将约腕粗的绳索在腰身处缠了一圈,打上活结。寻摸着殓谷之下无活物,毋需携带兵器,随手拾了个冰凿在手,便一声不吭从冢祀台跳了下去。
对他人而言,此不失为一个壮举,百里弥音却无半句豪言,亦不曾对冢祀台上的族人有过任何叮咛,叮咛他们看顾好冰锥与绳索,确保她立身周全。面对任何危险,百里弥音惯常独自承担,除了一腔骁勇果敢的气度,更多的是笃定泰山的自如。
冢祀台上的族人但见绷紧的绳索,不见百里弥音,不胜唏嘘,紧接着便交头接耳小声议论开了。
“祭司此番回来主理苍塞,掌祭多半不会再让她走。”
“如此也好,九阶雷池尽毁,她再南去谓何,苍塞才是她的根。”
“掌祭庚年渐长,经此一击,理事愈发力不从心,而祭司年纪尚轻,亦不知处事是否稳当,尤其是眼下这么一个烂摊子,要重整溃不成军的苍塞谈何容易。”
这些话飘进户绾耳朵里,内心深处不免感到怅然,全因她深谙如今的苍塞何其需要百里弥音。茫然望着外面的冰天雪地,户绾有些恍惚,就似那山青水秀的风景已是上一辈子的记忆,那么遥远,那么不真切。也许那四海为家的憧憬,从此刻起便要被冰雪覆盖,深藏不语。而她,将会坚定地站在百里弥音身侧,于这萧瑟的冰巅之中,陪着百里弥音拨弄逆境的凄风飞雪,淡看世间的风云变幻。
百里弥音顺着绳索身形灵活滑至半壁,借由绳索左摆右荡,竟觅不到一缕幽光。她仔细回忆昨夜所见的异象,估摸就在这一片冰壁间,怎白日里便没了踪影。纳闷之际,忽而嗅到一股淡淡的味道自下方飘来,若有若无。百里弥音不由细辨,却很难定义这种气味属于香亦或臭,稍有点类似墨水的味道。她支起修长的双腿撑在冰壁上,暇以探出上半身,俯看下方,赫然瞧见冰壁上出现一条一尺见宽的小径,平直延伸而去,尽头竟是一个狭窄的洞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