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所问与病症有何关系。”
“关系着我乐不乐意。”
卞桑兰算是领略到户绾的巧舌了,亦知户绾精明,绝非三言两语可糊弄。眼下又被户绾气得心思纷乱,一时扯不起合理的谎言,不禁胸闷脑涨。对于户绾的医术,卞桑兰也是信服的,此前不仅一语道破自己的伤情,今夜经脉再次遭受重创,经她施针后不过睡了一觉,竟觉好了许多。卞桑兰沉默地向杵在一旁的百里弥音投去目光,见她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自得,崩提有多颓丧。权衡再三,终是将原委和盘托出。
“十六年前,家父在天蚕庄曾与贼人交过手,奈何贼人武艺高强,不仅重伤家父,还盗走了我巫族的传世之宝,也就是天蚕甲。家父急火攻心,伤势加重,不日便含恨而终。那时我尚且年幼,家母惧天蚕庄动乱,对外宣称家父突染恶疾,无治病故,想力稳大局匡扶我成为新主。然彼时的天蚕庄可谓群龙无首,抵不住人心涣散,日渐衰落。”卞桑兰幽幽叹了声,黯然道:“我誓要重振天蚕庄的威名,若在巫术上无甚造诣便是妄谈,然而施展精深的巫术必须要有天蚕甲护体,不然则受巫术反噬。”
“你的伤是反噬的后果?”户绾问。
卞桑兰点点头,接着道:“十六年来一直未寻天蚕甲,一是对当年的贼人毫无头绪,二是不敢透露天蚕甲失窃的消息,三是天蚕甲感应术尤为精妙,家母穷其一生不曾参悟。我于不久前吉幸悟透了,施了感应术,却经脉俱损,元气大伤。我笃定天蚕甲就在此处,三番四次前来讨要却空手而归,我便再次施了诛心术,给了点教训。”
“教训?”百里弥音闻言,脸色霎时阴沉下来。一想到殓谷下数百条族人的性命,竟不过是卞桑兰轻描淡写的教训,百里弥音深邃的眼眸骤然犀利无比。
卞桑兰也是心气颇高的人,抬起头直直迎上百里弥音的怒视,低叱道:“你的族人残害家父,窃取天蚕甲,是你们先犯我天蚕庄,让我与家母忍辱负重十六年,我三顾茅庐,尔等却拒不归还,试问谁来给我公道?再说了,我岂能想到他们竟都不愿离开,凭白留在这里等死。”
“那我就给你个公道!”百里弥音说罢欺身上前欲对卞桑兰动手。
一瞧这架势,户绾不由分说拦在百里弥音身前,生怕她一气之下结果了无力还手的卞桑兰,如此一来只会让局面陷入更加难以掌控的境地,遂向百里弥音使了眼色,安抚道:“阿音切莫动怒,是非公道人心自有定论,事已至此,妄作无谓之争。卞庄主的意图本不欲赶尽杀绝,概是想将绛霄峰的人驱逐出苍塞,好方便她来寻找天蚕甲,只是未如她意罢。”
听户绾如是说,百里弥音倒冷静了些,渐渐敛了怒气,却依旧拿眼狠狠盯着卞桑兰。
“还是户大夫明白事理。”卞桑兰见户绾解围,还帮自己说话,当即改口称户大夫了。
户绾回身,朝卞桑兰巧然一笑,继而道:“卞庄主,有些事理,我还是不甚明白的。既然你已得知天蚕甲在苍塞,便是性急亦得考量自己的伤势,冒然拖着孱弱之躯前来可不像你的作风。为确保周全,十数位讨伐天蚕庄的人悉数被你挟制,可见你处事均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俨然稳操胜券的你怎等不急养好了伤再来寻回天蚕甲?”
卞桑兰撇撇嘴,心知户绾绕不开这个疑问,沉吟片刻,极不情愿道:“天蚕甲可助我恢复元气,修护我体内受创的经脉,北荒之地鲜有名医,你亦知我伤势严重,经不起拖,只有尽快找回天蚕甲......”
“如此看来,天蚕甲确是无价之宝。”户绾明眸善睐,见卞桑兰眼神真挚,不似诓人,不作多疑。
“天蚕甲虽玄妙,却只有我们巫族才擅用,尔等不通天蚕庄的巫术,即使拥有它亦同废物,百无一用,甚至累其所害。眼下苍塞的处境,你们也亲眼所见,毋需我多言吧?”卞桑兰生怕俩人觊觎天蚕甲,扫了眼榻前的百里弥音和户绾,双眼凝满戒备。
但瞧堂堂一位庄主生怕别人惦记她的宝物,连说话都失了底气,户绾忍俊不禁。
“甚好,天蚕甲如此神奇,何须绾儿费心医治。”百里弥音见户绾眉笑颜展,猜她已无甚问题要过问卞桑兰,想到她一来苍塞便劳心劳神,至今仍不得安歇,着实心疼。
“喂,你们耍我吗?我术也施了,事也说了,人也落到你们手里了,你们可别言而无信!”卞桑兰拍着棉被气急败坏道:“你们这破地方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何时方能找到天蚕甲还说不定呢,你们......”
话音未落,百里弥音已牵起户绾往外走,懒得搭理卞桑兰。户绾频频回头欲开口让卞桑兰放宽心,想说自己绝不会见死不救,奈何百里弥音步履大迈,当即也顾不上说话了。
眼睁睁看着俩人离去的背影,卞桑兰的眼皮缓缓耷拉下来,眼神空洞望着棉被嘟囔道:“卸磨杀驴的狗东西,水也不给喝。”
第十五章
穹顶低垂,月光在冰雪映衬下愈发皎洁,铺洒在苍塞这方遗世之地,没有夜虫细语,没有风叶低吟,更别提烟火人间的狗吠马嘶。高耸云天的绛霄峰陡直如柱,犹似支撑着天幕,在月色下宛如银河倾泄。风如刃,却无声,时光亦好像被冻住了般,万籁俱静如入洪荒。
百里元侧躺着,怕碰到肩胛的创口,长时间维持一个姿势,睡得极不安稳。半梦半醒之间,依稀听见一阵窸窣的响动透过冰壁传来,虽轻微,然在静谧的夜里却显得格外真切。百里元迷迷糊糊睁开眼,扫视一圈未见异常,复又合了眼,未在意。
因着口干舌燥而难寐的卞桑兰同样听到异响,只以为苍塞时有蛇兽游走。她屈起双膝,将下颔搁到膝盖上,凝视着烛台上跳跃的火苗,独自生着闷气。竟不知为何,眼前的火光中突然掩映出百里弥音清冷倨傲的脸,不禁越看越气,越气越失意,却久久移不开眼。
直至日头爬上中天,卞桑兰才下了榻。顺着旋阶往下,俯看去,只见冢祀台上聚集了一干人,纷纷围着百里弥音而坐,似乎在商议事情。料想他们所议之事与寻找天蚕甲有关,卞桑兰不由加快脚步,欲参与其中。
“这一夜未敢翻身,一觉醒来全身酸疼,甚为不适,都盖过肩头伤口的痛感了,也不知这伤得养上多久,一日不好便一日难眠。”
“我带来的金创药里头掺了龙血竭,此药入血则分,针对外伤功效极佳。方才为你换药时,创口已不再渗血,只需多换上几次药便可生出新的肌理,百里公子毋庸担心。”
卞桑兰闻声回头,见户绾与百里元一道出现在旋阶上,想到自己至今连一口水都没喝上,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卞庄主,昨夜睡得可好?”户绾问。
“能睡得好吗?没病死倒先渴死了。”卞桑兰撇过头抱怨道。
户绾猛然想起这一茬,又见卞桑兰干巴的唇瓣,当即面色窘然,歉道:“是我照顾不周,委屈卞庄主了,还请你多担待一下,我们这便去安排。”
“户绾姑娘,这妖女有甚好委屈的,她做了伤天害理的事,我们不杀她已是开恩,怎倒还伺候上她了?你要给她医治,我要给她抓药,还要给她端茶倒水,敢情她这庄主当到苍塞来了?”百里元对卞桑兰自是没有好脸色,一听户绾还与她客套,颇为不满。
“百里公子言重了,纵是阶下囚亦有牢饭可食,那狱卒就成仆人了?”
“......”百里元哑然,经户绾一说,心境便截然不同了。他对户绾的比喻感到快意,只当卞桑兰是个阶下囚,赏她点茶水与吃食就顺理应当了。
卞桑兰全然没有百转的心思,唯听到百里元说要给自己抓药,知道户绾并未食言,遂放宽了心。当即也不欲与俩人多言,迈步下了旋阶。
“百里公子有伤在身,行动多有不便,不妨带我去庖堂烧水,我亦有些口渴。”户绾见百里元干杵着,也不想劳烦他。
百里元点点头,倒不把户绾当外人。他在前引路,一边走一边对户绾说:“苍塞没有水源,我们平日用水均是煮雪而就,无论是要陈雪抑或新雪,在苍塞都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百里氏族一代代便被这厚积的冰雪供养着。陈雪多用于洗漱净身,新雪则作饮食之用。苍塞是个不毛之地,我们这里人的起居亦不似你们那儿讲究,对水的需求并不多。偶时犯懒,随手抓一把新雪咽下去,便也省得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