甫一躺下便觉困意席卷,户绾疲累的身子逐渐松泛下来才恍惚想起一些细枝末节,委实聚不起心神多加思索,遂带着朦胧的疑惑沉沉睡去。
估摸着与自己一道进苍塞的随从也该寻来了,卞桑兰随手抢过掌祭的毛笔,手起落墨写了寥寥几字,丢给掌祭,道:“天蚕庄的人即刻便到,你给我带个信。”
掌祭不置一词,本不欲承卞桑兰之托,无意瞥见纸上写着“回庄静候,吾自妥善”,不得已改了主意。他若不带这个信,免不了又要与天蚕庄的人周旋,不胜其扰。
百里弥音醒来,见户绾尚安睡,不忍唤醒她,却忍不住支起身子端详她。她柔美的侧颜、浓密的长睫、丰润的唇瓣及散落一侧的青丝,搅得百里弥音心潮暗涌,只觉户绾秀色可餐,久久移不开眼。
眼见洞穴内光线黯淡,百里弥音才舍得下榻。顺着旋阶看了眼,绛霄峰外天色渐沉,快入夜了。
百里弥音悄无声息进了冢祀台,只见掌祭、百里元与其余几十位族人三三两两围在卞桑兰身旁,各人心事沉沉默不作声,忿忿觑着斜斜倚在香案上巧笑倩兮的卞桑兰,焦灼地等着她施术。
“你瞧他们眼巴巴的模样,像要把我吃了似的。”卞桑兰见百里弥音进来,撑起下颔柔声道:“施术要半柱香的工夫,解咒前你们兽性大发将我抽筋剥皮可如何是好?”
“你是说一会我们还会中邪互相厮杀?”掌祭忐忑问道。
“我看你们也没有利刃在手,就这么点工夫死不了人,施术真的很耗神,千万别来干扰我,不然就不是撑半柱香了。”
众人闻声色变,纷纷咒骂起来。他们经历了大半月的杀戮,侥幸活到现在,以为今夜得以对着银月感慨万千,竟不料噩梦尚未结束。
“你为何不早说?”百里元沉声吼道。
“你们又不曾问过。”卞桑兰瞥了眼百里元,无谓道。
“你......”百里元攥紧拳头,咬着牙关恼道:“妖女!”
“都出去。”百里弥音一声低喝,嘈杂声戛然而止。
卞桑兰虽然手段阴诡,性子妖邪,做事却并非没有条理,断不会为了捉弄百里氏族的人而将自己置于险境。一旦受巫术蛊惑见人就杀,以卞桑兰的伤势抵御不了嗜血如兽的众人,她不会不懂权衡利弊。既坦言需要半柱香工夫,兴许确实出于无奈。
事发后,掌祭一直试图劝说族人离开苍塞,无一人从命,宁死也要守护家园。眼下的局势俨然算是绝处逢生了,左右不过半柱香,听到百里弥音出声轰人,众人便也噤了声,没有多一句埋怨。
掌祭挥挥手遣走众人,只想着要各自分散方好撑过半柱香,遂将众人撵出绛霄峰,以免打扰卞桑兰施法。
百里弥音与户绾素来形影不离,此番不见户绾,百里元不禁奇怪。然而百里弥音肃杀的气势令他不敢多问,出了冢祀台自个寻户绾去了。
稀落的脚步声远去,卞桑兰朝百里弥音嫣然一笑。然而百里弥音神色漠然对她视若无睹,她方觉无趣,微不可闻叹了声,自悯道:“怕是上辈子欠了你,身受重伤被你掳来施法,你非但不顾惜我,貌似还不领情。”
百里弥音唇角扯出一抹轻蔑的笑,对卞桑兰的逻辑甚无语。她们之间仇深似海,恨不得杀而后快,谈何顾惜。纵使百里氏族偷取了她的天蚕甲,却用数百条性命作代价,如此惨无人道的行径为人所不耻,她竟理所当然。
“你原来会笑啊?”卞桑兰眼睛一亮,惊喜道。
“虽不济你爱笑,能否笑到最后却未可知。”百里弥音卸下箭囊与短鞭,正眼不瞧卞桑兰,拂袖而去。
望着百里弥音的背影,卞桑兰渐渐敛了笑,眼神却耐人寻味起来。
担心自己亦将受天蚕甲扰乱心智,不敢携带弓箭,却愁苦当如何安置户绾。万一自己着了魔,不仅无法保护户绾,反而成为最大的威胁,而赢弱的户绾不论与谁交手都极其危险。
满面愁容回到洞穴,未见户绾,百里弥音暗道不妙,慌忙探头上下张望,亦不见她的身影,不禁心如蚁噬。不知户绾何时起了身,她自冢祀台上来不曾遇到,猜想户绾许是往上走了,当即火急火燎向冰巅奔去。
第十一章
月光氤氲,洒在苍塞却清冷荒凉,密云在圆月旁翻涌,随月游走,放眼夜空不见繁星。冰巅上一片死寂,连寒风都像凝固了般,唯有栖息的蝠雁尚能给人一点生机。百里弥音寻不到户绾,内心越发慌乱,复又往下寻去。偌大的绛霄峰里头密密麻麻的洞穴,户绾倘真躲在某个洞穴里倒还好,唯恐与族人遇上。心急之下使上轻功纵身飘落山体底部的冢祀台,心想户绾会去冢祀台找自己。
甫一落地,忽见两个发狂的族人眼睛通红满嘴鲜血厮打在一处,嘴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嚎叫,张嘴便往对方身上撕咬,俨如扑食的野兽。百里弥音暗道不妙,上月才一会工夫,族人就被蛊惑了心智,连忙冲过去将他们一脚踢开。
这一脚将他们踢得趔趄倒地,坐起身仍晕头转向,双双愣了下才扭过头,嘴角垂涎,穷凶极恶的眼神干瞪着四下张望,在黑暗中一时没发现百里弥音。但寻着怒吼的声音,只一会又厮打起来。
百里弥音了然,料想他们在黑暗里目不能视,唯有辨声才起斗。若要引起他们的注意,只需发出声音,进而让他们将矛头转向自己,兴许可避免族人相互厮杀。思及此,百里弥音才猛然惊觉自己竟清醒明智,丝毫未受天蚕甲的影响,不由暗自庆幸。然依旧未见户绾,一颗心始终悬着不得安放。
百里弥音跨步顿身跃起,左脚踩在族人肩头,与此同时飞起右脚将另一族人分踹开。
百里弥音嘴唇微张,却哑然,瞬间怔愣住了,瞅着地上狼狈不堪的族人,她竟不知如何发出声音去吸引他们。她素来寡言少语,眼下不得已要自言自语,情急之下,便随口吟诵起儿时掌祭教她的歌谣:“盘古开天曜石现,阴冥蛊器亦正邪,赤血蜘蛛地宫眠,黑雾迷眼悬梯绝,尸蹩腹食胜饕餮,强□□箭迂龙阶。”
话音未落,族人猩红的双眼布满浓烈的戾气,如厉鬼索债般朝百里弥音扑来。百里弥音见状正中下怀,拨腿正欲引着族人跑出绛霄峰,此际忽闻冢祀台传来卞桑兰厚重的咳喘,当即不由停驻脚步。生怕卞桑兰出了状况而影响施术,百里弥音不禁犹豫着要不要过去探看一番。然不待她多想,犹豫间,族人已然掉转方向跑入冢祀台,她不得不跟过去为卞桑兰解围。
卞桑兰双眼紧闭盘腿而坐,双掌交叠置于腹前运气,嘴里念念有词似在梦呓。百里弥音适时赶到,又与族人交起手来,忙乱中不经意瞥了卞桑兰一眼,发觉她唇角溢血,秀眉紧蹙,看起来很难受。感应天蚕甲需运内息,而她受了内伤,经脉怎堪她强行施术,必然元气大损。
方才施术时听到百里弥音不带任何感情的声音,卞桑兰一时分了神,乱了气息,伤势无疑是雪上加霜了。
百里弥音突然明白卞桑兰为何迟疑着不愿解咒,多半缘于她严重的内伤。然眼下亦无暇顾及卞桑兰,只一心与族人纠缠。百里弥音的身手本是利落狠绝,逢敌手讲求一招制敌,直取面门,断无甚花拳绣腿的招式。然而面对自己的族人,出招难免变得畏手畏脚,如此周旋片刻已然不胜其烦。
厮打中,族人正巧被百里弥音踹到箭囊旁边,杀红眼的族人顺手抄起箭囊朝她砸了过去。百里弥音敏捷躲开,羽箭散落一地,族人不失时机复又拾起羽箭围攻她,此举惹恼了百里弥音,她索性抽出腰间的短鞭对付难缠的族人。
一时只闻鞭梢厉响回荡在冢祀台上。
“百......百里公子......啊......不要......”户绾颤抖的呼喊隐隐约约自高处传来。
猛一听到户绾微弱的声音,百里弥音扬鞭的手一滞,抬头循声看去,只见百里元半边身子在悬阶处忽隐忽现。百里弥音所处的方位视野局限,被直通冰巅的旋阶挡住,看不真切。但闻户绾又传来一声闷哼,百里弥音心急如焚。
当前的处境让百里弥音左右为难,她一面挂心户绾的遭遇,一面劳神卞桑兰,一时无法从冢祀台脱身。以卞桑兰的伤势,此刻已然在强撑,若让她再受到族人干扰,恐无法继续施术,便将前功尽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