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夫们开的药极苦,我发誓,就是茅坑里的屎也不会比这更难吃。我吃了吐,吐了又重新吃。起先,阿妮娜还劝着我吃药,后来有一日,宫女端了药过来,她抢过去直接泼在了地上,怒道,“还吃什么,左右是个死,叫她少受些罪吧!”
我睁开眼,勉强听见些动静,又昏昏地睡了过去。昏睡并没什么,只是身上的疼实在难忍,那些年跟着父亲行军,受过的大伤小伤无数,现在全都冒了茬儿,简直痛的人死去活来。我倒是希望自己能昏过去,能少受会儿罪。
榕瑾起先还去早朝,后来干脆连早朝也不去,一切事务丢给手下人,每日守着我。
我劝过他几回,可我一开口,他的眼泪就滚滚地落下来,无声地伏在我手背上哭泣。我只觉心如刀绞,直至此刻才明白了生死之痛。死亡本身也许并不能带来多少痛苦,痛苦的是与亲人爱人的永别,还有死亡前对于即将失去挚爱这件事,日复一日的折磨。
进入了四月,我的身体稍稍有了些好转,也能下床行走了。
榕瑾带我到御花园里晒晒早春的太阳,我窝在他怀里,微微眯了眯眼睛,提起了成亲的事。
榕瑾身体一僵,下意识地将我抱紧。
我病到这个地步,早已是药石无医,好起来也只有一种可能——回光返照。
大家都很清楚这件事,但都默契地不提,但我能感觉到自己大限将至。
“嗯?怎么不说话,我那身喜服,都放了好几年了。”我竭力让自己的语调轻松些。
半晌,榕瑾答道,“好,咱们今晚就拜堂。”
“这么急,都不算算黄道吉日。”
“新郎实在是着急啊,一刻都不能等了,新娘子就体谅一二吧。”他有些哽咽。
“其实新娘也急得很呢。”我抚摸着他的脸,凝望着他的眼睛。
连日来,我的脸色惨白,揽镜自照时连自己都觉得可怕。今晚却散发着奇异的红润光彩,挽明挽月帮着我换上喜服,挽明一向老实些,她盯着我,眼圈儿蓦然发红,泪珠子就要落下来。我拍拍她肩膀,笑眯眯道,“好姑娘,今儿个我大喜的日子,可不能哭。”
挽明急忙摸了眼泪,极力露出个笑脸儿,“是奴婢糊涂了。”
我盖上盖头,阿妮娜牵着红绸,领着我一步一步地朝着喜堂走。
榕瑾在喜堂前等候,他一手牵过红绸,一手去牵我的手。阿妮娜打开他的手,道,“老实点儿,哪儿有这么不规矩的新郎官,喜堂上就耍流氓?”
榕瑾笑着收回了手。成亲本该三拜,但榕瑾顾念我身体,将拜天地与高堂都省去了,只留了夫妻对拜。
“礼成!送入洞房——”
阿妮娜拖长的音调里,榕瑾搀着我,慢慢进了新房。
他卸下我的钗环,替我拆了头发,温声问道,“累不累?”
我笑着摇头,伸出手指仔细的描摹着他的轮廓,只希望将他的样子刻到记忆深处,最好连死了也别忘记,这辈子是没指望了,若是有来世,我一定缠着他。
他握着我的手,缓缓凑过来,轻柔又怜惜地在我唇上落下一吻。“子修,现在真像在做梦。”
一阵困意忽而袭来,我靠在他肩上,轻声道,“我也是,要是这个梦能一直一直做下去,永远也不醒就好了……”
“子修,子修……”他轻轻地喊我名字,有些颤抖,又似乎担心惊扰了我。
我应了一声,“我在呢。”
榕瑾松了一口气。
我望着桌上的那株昙花,那是从榕瑾母妃院子里拿回来的,我细心养护着,竟然活了过来,且长势喜人,原本该在六月开放的花朵,如今却奇异地绽放了。看着这花,我想起那年他带我去城南看的昙花田。
榕瑾见我看着那花,沉默了一瞬,“等你好了,咱们再去城南看看,或者你要是喜欢,我们在宫里开辟块儿土地,全种上昙花也可以。”
我靠着他,只觉得愈发困顿,但还是应道,“嗯。”
“咱们以后,还会有个孩子,我们要一起教他兵法谋略,教他君子端方,君主仁爱,治理国家。”
“嗯。”
“往后,我们要再去塞外看看,还要去好多地方。”
“嗯。”
“我爱你,子修,我爱你……”他忽然道。
“……我也爱你,榕瑾,我好累,好想睡啊。”
有什么滚烫的东西落到我眼睑上,将那浓厚的困意驱散了几分。我拼命地想要睁开眼,看看他,再看看他。
榕瑾哽咽着,轻轻拍着我的后背,“睡吧,子修,我知道你很累了,安心睡吧。”
我不想睡啊,闭了眼,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可是我是真的好累啊,好想闭眼休息一会儿。
“睡吧……”
轻柔的声音,不知从何方传来,我终于缓缓地闭上眼。
热烈又寂静的新房中,只有男人压抑的低泣。
一阵风穿堂而来,只余桌上的昙花,随风款款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