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一个时辰也没找到,后来你猜怎么着?”
“怎么?”
“陛下当时好像很难过的叹了口气,让大家都回去了,他说,‘朕知道她在哪儿了。’然后陛下就抱着娘娘一路跑回去了。”
“唉。”
“你叹什么气?”那个宫女推她。
“我听说娘娘和陛下感情不好的,这五年来,没见过一面,也没说过一句话。”
“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掌事姑姑和我说,过几天要把我调到凤鸾宫去。”
她神情凄苦,来我这里倒像是受罪。
“怎么了,在想什么?”榕城握着我的手。
“没什么,明昭公主的依仗怎么还没到?”我回了神。
“还得等一会儿呢,要是冷就先回去歇着。”他朝着我身后瞧了几眼,温声道,“你身边就那么几个丫头,办事也不方便,过几日,让内务府再拨几个人去你宫里伺候。”
我想起那小宫女的话,“不用了,挽月他们伺候的很好,再拨人来,吵得我头疼。”
“好,依你。”他把我揽在怀里,全然没有体统。
依你。这两个字是他对我说的最多的话。
这段日子,他每天都来和我说话,他记得的是过往,我所熟知的却是如今。我们执守的,是不一样的时空。大多时候都是他说,我听着。有时候实在无话可说,榕城也不肯走,就赖着问我想要什么。
我能要什么?
美食珍馐?金银珠宝?权利位分?
可惜这些我都无福消受。
每次他问这些的时候,都是我最困的时候,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好像特别怕我困,怕我睡觉。每次我一说要休息,他就着了慌,找各种各样的话和我说,无话可说时,竟然和我谈起前朝的政事来。但我还是要睡。
为了打发他走,然后早早睡觉,我都会敷衍的说几句,“你要是那么厉害,就帮我种一片腊梅林。”
时间久了,我嫌他聒噪,每次都扰我清梦,就不大喜欢他来。
“陛下,公主的仪仗队到了。”正林小声提醒。
我转头向城楼下看去,浩浩荡荡的一大队人马,队伍最中间是一个骑着马的女子,神情明艳,英姿勃发。这就是明昭公主,第一眼见她我就很喜欢她。
后来我和她说起初见时的场景,特别提到了她骑马时的英姿,明昭却笑的直不起腰,“那时候我正被咯的屁股疼。”
榕城说了几句“远道辛苦,接风洗尘。”之类的客套话后,就着人带她去休息,晚上照例是宴会。这宴会冗长无趣,看了一半我就回去了。
大家都知道我病了,所以这样不合规矩的事也没人觉得不妥。
不过是从殿门到软轿的几步路,挽明和挽月一左一右紧紧的跟着我,生怕我像上回一样跑了。我想一个人走走,这两个丫头却把头摇的像拨浪鼓似的,“娘娘,您去哪儿,奴婢跟您一起去。”
“你们娘娘要与朕去散步,你们也要跟着么?”榕城披着一件黑色的大氅,面带笑意,玉树临风,潇洒俊逸。
两个丫头喏喏的退下了,他把我从软轿上抱下来,连同裹着我的软被。宫人们都忙低下了头。我把自己裹紧一点,“榕城,你抱的动我吗?”
“可以一试。”他舒展眉眼,不得不说,榕城当真是极其俊俏的,一笑间,整个皇城都失了色。
“你带我去哪儿?”
“秘密。”
他抱着我走了很久,昨夜下的雪还没有消融,松松软软的,踩上去发出的声音很好听,抬头就能看到榕城的棱角分明的脸,巷道两边的朱红色墙壁现在也有了些暖意。
要是能一直这么走下去就好了。
“榕城,”我想问他,之前我病了那么久,他为什么不来看我,还有那个宫女说的话,为什么五年不愿和我见面,可我没有问。我病了,不是傻了,我隐隐觉得,这段时光是我偷来的。偷来的幻象。有些话,我不能问。
“嗯?”榕城含笑低头。
“你会一直像现在这样,在我身边吗?”
他轻笑一声,低头与我鼻尖相抵。“当然。”
那晚,他带我去看了梅花林。
好大的一片梅花林,悠悠的香气渐渐传出来。我没想到随口的一句话他竟然记得。“这是你亲手种的吗?”
“是,这是我亲手种的。”他含笑看着我。
徐徐从林子里走过去,恍然间看见有人在前面跳舞。
素衣,倩影,惊鸿之姿。
我朝着那边走过去,却什么都没有,只有在风中颤动的腊梅。
“玉儿,你喜不喜欢?”榕城走过来。
“不喜欢。”我捂着发痛的头,推开他,记忆像洪水一样席卷而来,几乎要把我割成碎片。
榕城惊慌的扶住我,“玉儿,你怎么了,玉儿。”
我紧紧攥住他的手,忍住剧痛,“榕城,让我走吧,放过我吧,求你了。”我哀求他,我想起来了,我都想起来了。我不是他的玉儿,不是他的皇后,我只是我,只是子修。
他一下子愣住了。
漫长的空白过后,他露出一个我熟悉的笑容,又把我轻轻搂在怀里,满足的用下巴蹭着我的头顶,喟叹一声后,他温声道,“不会的,玉儿,我不会让你走的。”
我带着绝望陷入了昏迷,陷入一场可怕的噩梦。
第二章
那一年,我十六岁。
随父亲班师回朝后,陛下在宫中设宴。这些宴会,平静中暗藏锋流涌动,热闹中包裹着孤寂。我觉得实在无趣,中途溜了出去。
我在御花园中闲逛,听见不远处有极好听的琴音。
虽然跟着父亲上战场,但除了舞刀弄枪,琴棋书画我也略知一二,这样好的琴,我自然是要去听一听的。
声音从一片梅花林传来,我足尖轻跃,坐在一棵树的枝丫上。下面是一男一女,男子一身玄色衣袍,俊朗清逸,女子素白色裙衫,正就着漫天落花翩然起舞,舞姿轻盈动人。
待她一舞完毕,我嘴里叼着一根狗尾巴草跃下树梢,吊儿郎当的大声拍手叫好。我常年在军营,和将士们一处厮混,老头子常常痛心疾首的数落我:身为女子,怎么学得一身痞气!
我满不在乎的回道:那你让我回中原,寻个人家嫁了,做个贤妻良母。
老头子就嬉皮笑脸: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罢了,何必这样?
于是我更加恣意放肆,终日着男子服饰,和京中的纨绔子弟一起流连青楼酒肆。
“子修,你如此放浪形骸,以后嫁不出去怎么办?”苏昀怀抱美人,执酒与我调笑。这厮是丞相的儿子,天资聪颖却不肯入仕,专在吃喝玩儿乐上下功夫,常常把他老爹气个半死,是京城这些膏粱子弟的头头。
“俗、俗、俗”我把扇子折起,在手心点着,又啧啧感慨,“当真是俗不可耐,你怎么学得老气横秋,见了女子就关心起人家的终身大事,”活像那些老媒婆。
“万般风流不羁,最后还是要归于这俗世之中,如今我们不过是仗着年少无知的名头,仗着父母兄弟的荫庇,终有一天还是要做回俗人,早一天晚一天又有什么不一样?”他仍是没心没肺的笑。
人在这世上怎么可能真的无所羁绊?我们都知道,只是不愿意承认。
朝堂上局势变动,风起云涌,父亲这次回京复命,并非表面上那样简单,我知道,却只当不知道。他手握兵权数十年,一向谨小慎微,在惯于拉帮结派的朝堂中做了十余年的中立派。都说中立派死得快,老头子在夹缝里平安无事的活这么多年,倒真是祖坟上冒青烟。
这些年他任由我不学女红针织,任由我和这些纨绔扎堆,让我成为京城贵妇小姐们的笑柄。我知道,他是为了保护我——只有我的名声极差,没人敢冒着和我一起成为笑柄的风险娶我,皇帝才不能将我当作棋子指婚给别人,而达到他制衡朝堂的目的。
其实谁都活的不容易,不论是皇帝还是臣子,都战战兢兢的防备着对方。
我也不笑了,叫那些美人下去,“你要入仕了?”
“是啊,今年的科举放榜,榜首定然是我苏昀,”他擎起掐丝银壶灌了一大口酒,“我再不去帮忙,我家老头子恐怕就要被皇帝老儿整死了。”他又向我眨眼,风流万般,“如果有一天你实在嫁不出去,就来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