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沈云山去了杨平的葬礼。他并没有受邀,只是知道了葬礼的消息。外围聚着的打手没有为难他,也没有对他表现出任何的兴趣。他和其他人一样,穿着黑色的衣服,穿过墓园狭窄的小道,两边种植的长青植物在前一夜的小雨中变得更加苍郁。墓穴已经挖好,棺材慢慢落下去,人们依次在上面丢下了花,然后由掘墓人盖上了泥土。他站在人群之外,看着棺木渐渐被土所淹没,心里止不住地想,这就是结束了吗?
葬礼结束后,出租车载他离开了墓园,回到他的公寓里。沈云山用钥匙开门,铁门颤颤巍巍地打开来,房子里很静,这是自然,江子成已经走了。他独自离开医院,没有留下一句口讯,但沈云山知道他回来过一次,带走了那件自己一开始送给他的夹克。几个月前他穿着这件夹克来到沈云山的公寓,也同样穿着它离开这里。但江子成没办法带走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他们一起买的东西还堆在房间的角落,浴室里过于庞大的猫脚浴缸,墙壁上古怪的贴画和地上的毛毯。沈云山没有再买新的家具,他走进房间里,在单人沙发上坐下,独自一人沉默着,像陷身短暂的梦里。
他扣下了金柜里关于圣马丁和江子成的报告,没有交给上面。胜合已衰败得无可复加,再没有东山再起的一天,没有必要再多加一条人命。他对自己说着,向自己解释着原因,说了一遍又一遍,可谎话说一百遍也依然是谎话,他知道不是那样的,他想保的不是随便哪一条人命,他想保的是江子成的命。
几天以后,局里到底还是为他举行了授勋仪式。沈云山茫然地看着人与人立到自己面前,每个人的嘴里都有许多话讲,庆祝他的功成,庆祝城市的换血。突然不知是谁提议,要拍一张照片。他便被人拉着转过身来,注视着漆黑的镜头。大家说,笑一笑呀,恍然的闪光灯里,他却突然想,不知自己的同居人已经走了多远,去了哪里。
最好已经走远了,不要再回来了吧。他想着,扯开嘴角,与其他人一样微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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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子成走出公寓时,天还算不上黑,只是浑浊的夜色里透着商户的光。夜风吹得有些凉,他披着夹克,里面是一身医院的制服,深蓝条纹,沾着几块血迹。大多店都还没打烊,他慢慢地走在路上,没有回头去看,但周边都是熟悉景象。有一会儿他想着,走快一些,省的这景象摧折他,又隔了一会儿,他又想,还是走得慢一点儿,却弄不明白为什么。
到了街道的末尾,几根电线杆子缠着的黑色缆线低低地垂下来,在白墙上扫着几道影子。他一路走来,心里像蒙着层雾,走到这里却隐约听见有小孩的哭声。近夏的晚上,四周墙根已没了人。他醒过来,望了一圈,看见个小孩蹲在马路牙子上,抱着个手臂在哭。江子成走过去,挨着小孩不远不近的,只是站在旁边,隔了许久,那哭声渐渐地止歇下去。他忽的觉得有些好笑,我可是在逃亡啊,为什么要理路边不认识的小孩。
你笑什么。小孩抬起头望他,眼泪和鼻涕混在一起,脏得要死。
你为什么哭?江子成蹲下来,也坐在马路牙子上,转头问他。小孩便拿袖子揩了眼泪,颇有些决绝感,可一句话说出来仍只是嘟嘟囔囔混着哭腔。我妈说她不要我了。他说,隔了这么久她都没来找我。
江子成一下子又笑得更厉害了一点儿,小孩瞪他一眼,又要说话,可出气的声急了些,一时又变成了咳嗽。江子成给他拍了一会儿后背,从病号服的口袋里很不容易地找出一截纸巾来给他擦了脸,小孩刚想说些什么,突然视线一暗。江子成站起来,把夹克脱下来,盖在了他的脸上。
小朋友。他说。
夜里风大,赶紧回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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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到那份匿名举报的并不是沈云山。他的同僚敲门进来,告诉他收到了一则匿名的举报。
可能只是恶作剧。同僚耸了耸肩,靠在门板上。对了,他因为前一阵子的事件获得了升职,搬到了独立的办公室里,四面遮着百叶扇,就像局长以前待的那间一样。
里面是怎么说的?
他问道,同僚告诉了他详细的内容,话说完的片刻,在光照射不到的地方,他的面孔突然奇异地扭曲了。同僚由于他的沉默而出声询问,当沈云山抬起头的时候,他已经恢复了冷静。
我知道了,他说。
举报信所指的地点在胜合以前管辖的小巷。他谁也没带,独自走在街上。经过了前几个月的风波,街上惨淡不少。但就像这个世界余下的一切一样,一切都会慢慢变好的。
门慢慢地推开来,虽然还是白天,里面却还是很昏暗。外面的阳光照进来,也照不亮整个房间。沈云山站在门口,看见房间的中间放了一张漏了弹簧的皮沙发。江子成坐在里头,看见是他后,提起嘴角来很轻柔地笑了。
好久不见了,警官。
你为什么回来。他问着,声音颤抖,江子成却只是了然地望着他。
我来举报啊。他笑笑,举报我自己。
沈云山只是立在那里,既不上前,也不退后。巨大而莫名的情绪冲击着他的胸腔,像一只拳头握住他的喉管,他听见江子成依然用平淡的声音继续着。
其实一开始送到警局的那封举报信也是我塞的。我把自己送进局子里,一切都和我计划的一样,警方短暂地怀疑过我,但提供的证据最终指向了别人。我需要的,只是一个不愿放弃真相的人,你正好符合一切条件,所以我找上了你。
议员死前,我给老A打了一笔钱,叫他带他的情儿整成我的样子。你顺着这条线找下去,很顺利地找出了老A,我用了警局的黑手,让他不得不与你交易。我也因此得到了账本,握住了新派的命门,只是没想到杨平最后还是找上了你。当然,最后他还是死了,我依然是赢家。
他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垂下头去。沈云山依然问着那个问题,你为什么回来。他问,良久得不到回答,在沉静里,他忽的扑上来,抓着沙发的扶手,几乎已靠在了江子成的面前,那声音从细缝里挤出来,却是另一个问题。
难道所有的一切,都是假的吗?
“沈云山。”
江子成轻轻地念着他的名字,那三个字说出口时,沈云山却像是突然被什么击中了,他睁着眼睛,极力克制着,泪水却背弃了主人的意愿,沉重地坠落到了地上。
“我千算万算,只算错了一点,我从来没有想过,我真的会爱上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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资料与证据在随后的一周陆续由邮件寄到了警局。按理来说,胜合的老大被捕,应当是报社近期最该关注的事件,但警方始终一言不发,谁也没法对记者说,证据是他们追捕的犯人亲自寄来的。
沈云山从监狱出来,通过防守严密的铁栅栏。他参与了法庭的判决,按照程序,在江子成受刑前见了他最后一面。刑期尚未确定。最好是在秋天之前吧,江子成笑着对他讲,秋天死去太悲伤了。
监狱的外面每隔五米都种着一棵光秃秃的榆树,成群的乌鸦聚集在枝头上。他通过最后一道栅栏时,突然远远地听到了一声枪响。枝上黑色的鸟被这响动惊得腾空飞起,它们的数量是这样庞大,几乎遮住了赤红色的太阳。他恍然想着,就好像这天空也将被蚕食殆尽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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