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块玉,祝鹤回向来从不离身。
后来,在一次打擂台比武中绳子被对手扯断,结果摔碎了。他寻遍安都的玉店,技艺再精湛的工匠都无法为他修复,他只得将它收起来,包好。
再后来,一场重要的比武得胜之后,兵部尚书罗顾楷忽然召见他,那时祝鹤回只以为是自己打擂台从不曾输的记录引起了他的注意。
如今回想那时候他首先问自己的问题却是——
“你可认识祝恒庵?”
祝鹤回摇头,说从不曾听闻这个人。
“那罗顾樱是你何人?”
祝鹤回见他神色异样,却猜不透他所问为何,只好再次摇头说不认识她。
二人就此结识,罗顾楷对他可谓有知遇之恩,在他的指点下,二十二岁那年,祝鹤回首战便得中武举魁元,名动京师。
后来,在他领命到帘州城赴任之前,罗顾楷无意间曾与他说过,“我外甥与你同龄,也名唤祝鹤回,只不知如今何在!”说完长长慨叹一声。
那时祝鹤回才发觉,罗顾楷第一次见他,并非因为他所取得的成绩,而是因为他的名字,又或许,还因为自己的眉眼让他想起故人。
因此,从孟稻儿的口中也听到罗顾樱这个名字时,祝鹤回内心虽惊,却只不动声色,暗暗沉住气,可笑的是,自己竟将母亲唤作婶婶。
当时,他也不是没有想过将那画像送回京城,只要余顾楷一见,答案自然揭开。
只是,祝鹤回存着私心,在想起一切之前,他心中本还怀有期待,怀着有朝一日能想起自己父母者谁,然后找到他们。
甚至后来,面对孟稻儿确凿的指正,他也不愿接受自己就是祝鹤回的事实。
发生在他身上的巧合多到令总是十分理性的他也不得不不承认,或许,一切冥冥中自有天意。
在忘却面前,他可以对被遗忘的自己、对苦苦等待的孟稻儿扭过头,自欺欺人地说不,可是,在纷至沓来的回忆面前,他已经失去自欺欺人的余地。
他心中那“等想起过去的那一天,或许会再见到父母”的假想已经被现实粉碎。他早该明白的,也该相信师父的话,若是父母还在人世,又如何会不来寻他?
祝鹤回陷入往昔中不可自拔,连孟稻儿走到他身旁也不曾察觉。
孟稻儿——祝鹤回怔怔地想起她那张总是楚楚动人的脸,初到帘州城,在街头乍然相见,难怪她会呆呆相问“你是谁?”
那时候,她一定是想起了曾经的自己,也一定同自己一般,甫一见面便莫名喜悦、莫名亲切,那时候自己对这一切浑然不觉,而她的内心一定在翻江倒海,她反复相问,并非她想知道自己是谁,而是是想要确认,自己是不是她心中所想、日夜所等之人。
时隔将近一年回头再看,这时他才发觉,当时的孟稻儿的真实心情,而自己却轻浮地对她的问题答非所问,那种回答一定令她无比地失落吧。
两个人分隔十年,其间音讯断的不可谓不彻底。
可在没有音讯的这十年之间,必定是她等待的执念在牵扯着两个人。
若非如此,在他忘记了一切的情况下,两个人怎还能够无恙地再次重逢,并且还阴差阳错地成了亲?纵然,彼此确实都算人中佼佼,虽不能排除被彼此吸引,但那毕竟是浮于虚表的,两个人能够结合,必是因为更深层的牵扯——
“大人,大人!”
孟稻儿唤了两声,犹不见祝鹤回回神,她便从他身后伸手,悄悄地越过她的右肩,轻轻地捏住他的鼻孔,然后俯到他的耳畔,“你在想什么,那么出神?”
“鹤哥哥。”祝鹤回边说边捉住她的手,向前一拉,孟稻儿便跌坐进他的怀里。
“你想他做什么?”孟稻儿被祝鹤回呼出的热气缠的很不自在,便挣扎着想站起来。
“不要动。”祝鹤回箍住了她。
“你告诉我,你想他做什么?”
“他害小孟等了那么久,我在想该怎么教训他。”
孟稻儿注意到祝鹤回的语气变得温柔而悲伤,甚至主动提及“鹤哥哥”,完全不像之前那样,只要一提到这件事,他的语气就会变得决绝、不耐烦,想岔开。
“那你想到了么?”她纯粹只是想让气氛变得轻松一些。
“没有。”祝鹤回的头深深地埋进她的胸怀,似乎在嗅着她身上的气息,他抱着她的力道变紧了一些。
“咳咳咳!”孟稻儿假装干咳着,“你压得我要喘不过气来了。”她想要将他的头掰开。
“别动。”祝鹤回的声音好像贴在她的心脏上。
他说话时呼出的热气轻易地穿透了她的衣裳。
“大人,你忽然变得如此感性,会影响到你办公的。”孟稻儿嘴巴上继续说着轻佻的话,右手却不由自主地伸过去,环住他拱起的肩头,然后她的下巴轻轻地、轻轻地蹭着他的头顶。
“不会。”
“怎么不会?”孟稻儿怕悲伤在他的心头积压得越来越多,因此,她不想停下话头,“过于感性,便意味着会感情用事,感情用事则难以秉公断案、执法严明、不偏不倚——”
“胡说!”因他的脸还埋在她的胸膛,他的声音便有些嗡嗡不清。
“大人,我问你,”孟稻儿的声音变得好轻,她贴近祝鹤回的耳边,也加重了环在他肩头的力道,“我心里还能继续装着他么?”
祝鹤回没有回答。
“大人在花园里让我做的那个选择,”孟稻儿的声音依旧很轻,“我可以、我可以——”
在她停下的间隙,屋里安静得能够听到祝鹤回的呼吸声。
“我可以两个都选么?”她小心翼翼地试探着。
“哪个选择?”
孟稻儿知道,他并非在装傻,而只是,他还没准备好。
“大人若是忘记便算了,等你哪天想起来,再回答我。”
孟稻儿侧首,望向窗外,笑着,那笑容充满温馨。窗外多么亮堂,天地多么明朗,春天真好。她笑得楚楚动人,唇瓣无比鲜妍,就像这春风中的桃花。
“若我一直想不起来——”
“那也不要紧,”孟稻儿收回目光,望着他的黑发,“既已过去的事情,一直想不起来也不要紧,最重要的是,如今,大人就我眼前。”
祝鹤回的身子僵了一瞬,然后又把她箍得更紧了一些。“可以。”
“什么可以?”孟稻儿装傻,想要逗他。
“小孟可以两个都选。”
“你不会吃醋么?”
“会。”……
#
刚刚过去的上元节,孟稻儿一家一同去寺里上香,她明明记得,那时候祝鹤回与她大哥孟秧儿带着柚柚在院子里喂鸽子、看锦鲤,而她嫂嫂则去了送子观音殿。
拜神女的人一向很少,但只要去洛江寺,孟稻儿都会去拐到那偏院,给神女敬香。
倘若没有记错的话,孟稻儿想,当时在神女面前,她是这样祷告的——
“神啊,之前你不是指示信女大胆向前么?可如今,事情失去了控制。请问,请问信女可以继续把他放在心里么?信女本以为可以心如止水,而我与祝大人却成了真夫妻,神女能再指示信女一次么?再一次就好!”
她还以为神不知鬼不觉,不料被听了去还浑然不知。
有事总藏心里,鹤哥哥果然还是像他小时候那般隐忍,她不知道他的情绪什么时候会再次爆发。
孟稻儿隐隐觉得,祝鹤回正在渐渐地想起以前的事情。
从他发呆的次数变多;从他盯着自己出神频率上升;从他不经意地问他们一家在帘州时住过的院子何时建了新宅;从他悄悄地打开那幅画,久久地端详……
前几天,送走了阿昨阿今姐妹,往后走的时候,落过院子里花开得正好的梨树旁,孟稻儿停下脚步,望向一树雪白。
“姑娘,待会儿我摘几支回去如何?”
忍冬知道孟稻儿向来喜欢白色的花。
恰那时,祝鹤回正急急地迎面而来,“小孟近不得花,不然身上会起红疹。”说完匆匆向前院走去,似是有人在等着他。
孟稻儿一阵错愕,忍冬和小糯也愣住了。
“姑娘,是这样么?”忍冬狐疑问道,可是往年她们都有插花,她从不曾听孟稻儿说过这回事。
“大人骗你们的。”孟稻儿说完,看向祝鹤回离去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