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的时候,每到春天,孟稻儿一旦挨近花朵,身上确实会起块状的红疹,可那已经是她及笄之前的事情了,那件事,忍冬和小糯会忘记是正常的,毕竟,后来她们确实时常插花。
而只有离去的鹤哥哥,他对那件事的记忆依旧停在过去。
“姑娘,你怎么了?”
孟稻儿收回目光,难为情地用手绢抹着眼睛,“舍不得阿今妹妹她们走。”
“飞鱼台又不是很远,过些时日再请她们也不难。”忍冬是那么天真。
“我们快去请豆豆哥帮我们摘花去罢。”小糯拉了拉忍冬,她口中的豆豆哥,是照料祝鹤回起居的厮儿。
时至今日,两个人虽然还不曾说开来,却已算作是心照不宣地承认“鹤哥哥”已经回来的事实。
孟稻儿的内心前所未有地温柔。
忍冬和小糯,甚至连她的母亲、嫂嫂也都说,成亲以后她变得越来越美,就像飞鸟到了天空、鱼儿到了大海。
“我很幸福。”她说。大家都信了。
有一天,孟稻儿没有忍住,悄悄地告诉她哥哥,祝鹤回便是她鹤哥哥。
“我去把那个臭小子揍一顿!”孟秧儿对妹妹所说的一切完全地相信了,捋起袖子就要冲出去。
孟稻儿忙拦住他前面,叫他先别声张,“他自己都还没承认呢!”
“你这不是诓你亲哥么?”
“他现今还有一些不好意思,再给他一点时间。”
“那你给哥说说看,失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连我也不知道。”孟稻儿心里想着祝鹤回,“等他准备好了,我想,他一定会告诉我的。”
“最好是这样。”孟秧儿将手中的茶铲撂开,“我先忙去了。”
“哥忙什么去啊?”
“你嫂嫂说想要再生一个孩子。”
孟稻儿瞬间脸红。
“看来,我得催催妹夫,”孟秧儿似乎心情很好,自从重新开始种茶,如今他比以前精神多了,“快乐事情大家要一起,小孩多家里才热闹呢。”
孟稻儿说不出话来,但心里却止不住浮想,若有朝一日,她与祝鹤回有了孩儿,到底会长什么样?
第39章 往者已矣来者可追
很快, 孟稻儿便将孩儿这一档事情忘到了脑后,比起这个,她更想知道毫无音讯的这些年之间, 祝鹤回到底都经历了什么;以及, 他为何将她忘记了。
清明时节,家家上山扫墓, 户户门楣插柳。
祝鹤回休沐前的夜晚, 孟稻儿道:“明日,我带大人去一个地方。”
他以为她只想去踏青,不料,隔日,他们的马车并未驶往南洛江畔, 也不是去向摘星楼, 而是一路西行。
“飞鱼台?”出了西城门,祝鹤回自然而然地想到谭临沧。
孟稻儿并未理会他语带酸意, 如今, 即便是对方吃醋,也能让她心中一片温柔。她笑着看了祝鹤回一眼,然后扭头望向车外, 轻声接道:“马上就到了。”
祝鹤回顺着她的目光, 也向外看去,他们的马车摇摇晃晃, 宽敞的官道上行人往来不绝,他们或提着竹篓,或背着竹篮,或挎着包袱,依稀能见到里面装着香烛、纸钱, 酒壶、水果或鲜花……
他想起来,再往前便是西山,那是帘州城的墓葬区。
一路上,他父亲出殡那一天的场景在他的脑海中纷至沓来。
祝鹤回不再言语,孟稻儿越发确定,他一定是想起来了,也一定知道现在他们要去的是什么地方。以前一道外出,他从不曾这般沉默,对于帘州的一切,他总充满好奇心,即便不是发问,也会说上几句。
“我喜欢春天。”孟稻儿打破了沉默。
“我也喜欢的。”祝鹤回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倦,这一阵子,他一直事务缠身,每一闲下来,又陷入回忆或者沉思,一直没能好好休息,不论做什么,他总力争清楚明白、准确无误,又追求事半功倍,不喜欢拖泥带水,这种性格几乎将他拖垮。
偏偏,往事就像在与他躲迷藏,有些事,不到特定的时间、不在特定的场景,他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
就比如关于他父亲,若不是孟稻儿带他往这个地方来,也许,就算思索再多的时间,他也想不起来他父亲是如何去世的。
而一旦想起来,那些往事便会像夏日的河水一般,在他的脑海中奔腾不息,止也止不住,令他头疼不已。
晨光透过窗牖照进来,正好打在孟稻儿的膝盖处、祝鹤回的脚边。
“为何我喜欢什么,你就要喜欢什么?”
“不行?”
很久以前,孟稻儿这样问祝鹤回时,他的回答不是这样的,那时候,少年的祝鹤回说,“小孟喜欢的一切都是最好的。”
如今回想起来,孟稻儿发觉他那时的话语中充满了讨好的成分,那时候他们一家接受她父亲援手,也许,他的父母曾跟要求他顺着自己也未可定。
她记得很清楚,小时候祝鹤回说过他也喜欢吃糖,可自打成亲以来,家里的糖果别说吃,“我讨厌甜食。”他不只一次明言拒绝,甚至连看都懒得看。
那不是因为口味改变,而是本身就排斥。小时候,孟稻儿没能发现这样细微的事情,而如今,从他的说话的语气和日常的举止,她看到了他的另一面。
“当然不是那个意思,”孟稻把手伸到阳光里,声音带着丝丝的慵懒,最近以来,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春困,她总觉得脑袋晕沉沉的,连早晨也会昏昏欲睡,她的手心被照得熠熠生辉,“我是想确定大人是不是真的喜欢。”
“春天草长莺飞,很美。”祝鹤回身子向前伛,他轻轻地握住孟稻儿的手。
“还有各种各样的花,”孟稻儿缩了缩手,不过没能挣脱,他的手心总是那么烫,只要被他一抓,她就会心慌。“各种各样的野菜。”
“嗯,小孟做的茶花糕,我喜欢。”
此前,孟稻儿以为只要等下去,祝鹤回早晚会主动告诉自己关于他所经历的一切,可后来见他越来越沉默,她担心他想起过去事情却无处倾诉,独自承担往事会将他压垮,于是才借着清明这个契机,将他带到他一个孤伶伶的墓前。
看得出来,这一带的墓地才被刚刚被祭扫过不久。这个看起来有些孤寂的坟墓,便挨在孟家的那一片祖坟边。
当祝鹤回的目光落在墓碑上的祝恒庵三个字上面时,他神色并没有发生太多变化,可身子却仿佛石化了一般,久久难以动弹。
孟稻儿的目光从墓碑上慢慢地转移到他身上,定了定,然后又转向候在一旁的忍冬和小糯,示意她们将准备好的祭扫用品拿过来。
“你们到那边等着罢。”她轻轻地说了一句。
二人答了是,悄然退去。
山风咻咻不止,高升的太阳透过松树的罅隙投下光,将山间照得亮闪闪的。
万物复苏,新发的枝叶青亮无比。
带着凉意的山风中隐隐约约地交夹着焚烧的气息。
孟稻儿见祝鹤回总是沉默着,她知道,他已经濒临忍耐的极限,此时此刻,如果将他一个人丢在这儿,她想,他一定会止不住流下男儿泪。
可是,她不会丢下他,也不会再让他在回忆的泥沼中独自寻找出口,此时此刻,若是再不开口,就再也不会找到更好的契机——
“大人可有想起什么来?”孟稻儿的问询带着一种抚慰的韵味,留足了余地。
许久过后,他才点点头,回了声,“嗯。”
孟稻儿点到即可,之后,她没再开口,只为开始扫墓的祝鹤回打下手,在他拿出香烛时,她将火折子翻出来递给他;待他上好香,又默然地拿出祭品;等他供好一切,她已经将纸钱拿出来……
两个人之前默默无言,却充满默契。
孟稻儿看着他行礼,又看着他起身。
礼毕,祝鹤回直起腰身,回过头说道,“我父亲下葬的那一天,那天我在那儿摔了一跤。”他指向小道边的一块石头,那条小道,将他父亲的坟墓隔在了孟家祖坟的另一边。
“我知道,”孟稻儿低下头,那时候,她听说他摔破了头,她给他送皮外伤的药时,他跟她说过,“我到山下等你。”
“为何?”
“大人如果想哭的话——”
“哭?”
“此时此刻,”孟稻儿顿了顿,“哭一顿,或许内心会畅快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