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衣(33)

“陛下,姜将军已去多年,还请陛下保重龙体,切莫哀思过度。”

萧崇摆手,毫不留情地推开杨子真。与姜方尽相比,无论是战功还是揣摩圣意,十个杨子真都配不上一提。

下首众人大有看热闹之嫌,杨子真默然收回手。

崔浔不觉得如何,毕竟姜方尽少年成名,历历战功数不胜数,若非早亡,也轮不到杨家得势。不过看热闹的心倒也不必存,只是绷着脸。

谁料杨子真忽然朝他这里看过来,只单单瞥了一眼,嘴角微微一扬:“劳烦崔直指再捧一壶酒过来。”

崔浔抬眼,只见萧崇依旧陷在回忆里,接过黄门手中备下的酒,抬腿走去。

酒壶还没来得及交到萧崇手里,一声凄厉的喊声突然响起。众人尚未反应过来,一只浑身乌黑发亮的猫从树丛钻出,双目瞪圆,直直冲萧崇奔来。

“护驾!”

“父皇!”

不知是谁颤着声音喊了出来,陡然拔刀声四起,渐次往萧崇这里奔来。

离得最近的崔浔顺手甩开酒壶,把萧崇牢牢护在身后,抬手一挡,被黑猫抓个正着,登时血痕骤现。

本以为黑猫只是一时受惊,才会慌不择路,谁知还不等崔浔松下一口气,那黑猫脊背耸起,发出诡异至极的叫声,亮出爪子又直奔萧崇,大有不肯罢休之意。

“陛下,靠后。”

崔浔对上猫眼,从腰间抽出节杖,一个滑步迎了上去。几乎毫不费力,他一个侧身,节杖拍上黑猫肚腹位置,打得黑猫偏离奔走方向,笔直撞上新成的“将军陵”石碑。

一声呜咽之后,黑猫口中有鲜血呕出,抽搐几下也就没了动静。

眼见危难解除,众人神色却没有轻松下来,反而愈发紧张。

原来黑猫撞上石碑之时,不知是崔浔用力之大,还是别的什么原因,石碑竟前后晃动起来。

为彰显姜方尽生前功绩,石碑以整块汉白玉打磨而成,高大厚重,前后需十人才扶起,若是轰然倒下,怕是后果不可设想。

崔浔收回节杖,连忙带着萧崇退到人群之中。还不等他们站稳脚步,石碑终支撑不住,重重倒下,碎裂开来。

崔浔以身挡在萧崇面前,难免有飞溅的石子落在他背上,细细密密砸得他一时有些站不住,却还是勉强挡着。

众人围上来查看萧崇情形,他却推开人群,伸手落在崔浔肩头:“回去让太医令好好看看。”

崔浔忍着痛谢恩,退到萧崇身侧,却又听到人闹将起来。

“陛下,石碑之中被人动过手脚,汉白玉中间被填入了普通石料,是而不堪一击!”

崔浔抬眼望去,说话的人是位姓刘的太祝,专司祝祷之事,今日特意被点在随行之列。虽被砸得有些头晕,他还是浮出个念头,混乱之中,怎么这位刘太祝还记得去探查汉白玉石碑,这大抵不归他管。

诚然,在大事面前,这等微末小事便不足一提了。萧崇闻言,脸色大变,遣杨子真捧了一把碎石过来。

只一观,便是风雨变幻之势。

那捧碎石里混杂着汉白玉和普通石料,足可想见,是有人把汉白玉中间掏去,换做普通石料,以期蒙混过关。

“好个梅嘉平,敢拿这等事来糊弄。”萧崇重重哼了一声,手一指,正好指向崔浔,“你去办,惊扰方尽亡灵,若属实,不必来报,斩了。”

随行的萧懋下意识求情:“父皇,此事倘有内情,嘉平不至如此。”

“管好你自己。”萧崇抛去一个警告的眼神,转而问询太祝:“今日之事,可有碍方尽与朕,该思如何做补?”

连太子都被训斥,此事显见触了萧崇眉头,太祝轻易不敢言,生怕惹祸上身,喃喃几句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正在此时,有个还算熟悉的声音响起,不卑不亢:“陛下,常言岁岁平安,此兆未必大凶,许是姜将军泉下有言相托。”

一片静默里,突然响起这么个声音,不论如何都是极招人眼的。崔浔抬眼望去,眉头皱了起来,回身去看太子。

果不其然,萧懋的表情并不比他轻松多少,甚至手中攥紧拳,牙关紧咬。

第32章

来人再熟悉不过, 正是中秋节上被萧懋严词训斥过的戚观复。

他早已改换衣着,一身素色长衫,与此处青山化作一体, 看着极不惹眼。

“天子近前,岂敢妄言!”

萧崇不知为何, 似乎对他口中的吉兆大有兴致:“说说看。”

戚观复伏地一叩,娓娓道来:“素闻姜将军军功彪炳, 拜为上将军, 驱郎逐虎不在话下。其功盖世, 岂是区区一方石碑所能尽述,草民愚见,与其费尽心力, 粗粗几笔框定将军生平,不如诉诸百姓之口。”

他面上云淡风轻,大有不以物喜的隐士之风:“口耳相传,方能让将军万古流芳。”

说罢,他深深拜了下去, 全然不顾身下尚有石碑碎渣。

萧崇不置可否:“粗鄙之见。”

天子发话, 身边的人自然奉为圭臬,操戈上前拿人, 预备治他一个擅闯之罪。

恰在此时, 萧崇却忽的笑了, 朝他走近两步:“不过还算有些意思,叫什么?”

“草民戚观复。”

“赵国旧臣。”萧崇望向他那只瞎了的眼, “可惜盲了一目。不过既是你提出来的,便去太学修著方尽生平吧。”

崔浔额头忽的跳了两下,直觉告诉他此事有些不妙, 然而萧崇是何等人,做下的决定几无更改。

没想到戚观复竟绕开萧懋,直接借萧崇之手入士。只是今日戒备森严,若无人首肯,区区一个戚观复如何能混入其中。

思至此处,崔浔不动神色地瞥过众人,大多小心翼翼地打量戚观复,并无甚异色。甚至连杨子真,也只是专心望向自己的刀柄,偶尔转过手腕。

此事被戚观复打了岔,萧崇倒是没再追究吉凶之说,摇头叹着气退到一边。

“让人重新筑碑。”萧崇将监管不力的罪责怪在萧懋头上,并未回头看他,说话间也略带愠色,“崔浔,去查,有干系的人一个都不许放过。”

崔浔明白,萧崇此番没打算放过梅嘉平。

说是借题发挥也好,隐忍多时也罢,萧崇想办梅嘉平的心思不是一天两天了。作为心腹之臣,崔浔知道的不算少。

治粟内史这个位置握住大周经济命脉,军备物资、土木建设凡需问此拨款,而此处本该有能臣任之。而梅嘉平却因为其父为相的缘故,稳坐此位多年。

若是中庸也便罢了,偏偏梅嘉平资质平平,野心却大得很,数年里借口火耗,贪墨了不少银钱。萧崇前两年便想办了他,奈何抓不住一个把柄,只能放了过去。

崔浔与梅嘉平不对付,也有此一层原因在里头。

他微微抬头,正见萧懋似乎想求上一两句,张张嘴最终还是没有说话。

崔浔自然会秉公执法,送走萧崇后,便带人勘过碎石,将几个负责采石、筑碑的工匠压回绣衣司里去。

寻常百姓常言,绣衣司后头便连着阴司,但凡进去了,生平偷过几只鸡都交代得一干二净。崔浔从前不知道何处传出去的谣传,将干净敞亮的绣衣司比作阴司,那他便是坐镇其间的阎罗了。

谣言有谣言的好,那几个工匠刚被丢进绣衣司,家伙事刚亮过相,便哭着同他这位崔阎罗一五一十交代。繁杂无用的信息里,有一个采办招认不讳,直言为梅嘉平所迫,暗中偷换石料。

如此一来,午后刚过,绣衣使便包围了梅府,里外搜个干净。

“崔浔,你敢!”

崔浔将满箱金银扣上,毫不留情道:“梅大人都敢做此等事,崔某又有何不敢?”

甚至连第二句话都懒得同他废话,拖着人丢进了绣衣司里,只等核查过贪墨数额,便能上呈天听。

如此忙碌一整个午后,天上下起密密细雨来,崔浔才从绣衣司里撑了把伞,从偏门离开。

果然已是入秋时分,雨水落在身上,有些汗意顺着衣领往里透。

崔浔没有回府,转而去铺子上买了袋蜜果子,熟门熟路地往隐朝庵去。

他记得,中秋赏月的时候,秦稚爱吃这个,最后一粒滚落的时候还有些遗憾。

把纸包小心翼翼地收好在胸前,这把伞太小了些,勉强遮得住人。崔浔想着,湿了人晾一晾也就干了,吃食湿了,那就不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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