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稚压根没料到面前之人糊弄她,定神朝那头看过去。
萧懋没有接话,反倒是身边那个黄门帮着说了一句话:“殿下,如此甚好,也好让小殿下沾沾福气。”
萧懋低头问萧元贞:“元贞,想不想要?”
萧元贞见惯天下宝物,本对五铢钱说不上有多大的兴趣,只是觉得崔浔灵巧,才会想来讨要。说到底,吸引他的并非五铢钱本身,而是崔浔这个人。
金尊玉贵的小殿下摇摇头:“父亲,元贞不要。”
没有任何理由,只是简简单单拒绝戚观复的好意。
跪在地上的戚观复一时没有料到,依旧不死心道:“草民听闻此物大吉,特意送来给小殿下。”
意图巴结的神色从一只眼中射出来,萧元贞有些害怕,蒙着头躲到梅拂衣身后,嘴里念着害怕、丑陋之类的言语。
戚观复脸色阴沉起来,低头望着萧懋鞋尖。
“元贞年幼,胆子小。”萧懋看出他投机取巧之意,不由心生厌恶,不过面上没有发作,“此物难得,你自己留着。东宫也不缺这一枚五铢钱。”
戚观复慢慢把手缩回身前,藏于袖中:“ 比起世间万物,于殿下而言,此物不足一提,或许连锦上添花都算不上。可于草民而言,此物已是平生难得,故而满心惴惴奉上。”
他言辞恳切,似乎捧着的更是他一颗赤诚真心。
“天家恩厚,宽恕草民与如夫人,草民无以报答,只能以此敬呈殿下。虽一介草民,也愿舍身报效天恩。”
萧懋负手,冷下脸:“父皇恩赦,如何反倒来孤面前报效?既知恩厚,便该惜福,而非汲汲营营,你数日奔走,连梅相府上都走访不止一回了吧。”
“若是有才,自该爱惜羽毛,而非到处寻求速成之法。”萧懋念其还算有些节气,出于提点之意,言辞上有些过激,“若皆如你这般,大周何来忠臣良将,岂非满朝蠹虫。若非你买通黄舍人,孤与你本不该有此一见。需知天地辽阔,切莫自视甚高,以为所作所为遮天瞒地。”
那位帮着说过一句话的黄门登时拜倒在地,两股战战。
“殿下,奴婢知错,奴婢不该收受钱财。都是他,都是他,奴婢不敢了。”
萧懋大好心情顿时被毁个干净,摆手命人把两人带下去:“停半年俸禄,好生思过。至于你,好生回去想想,若有再犯,孤定不容情。”
戚观复瘫软下来,萧懋此言,其实算是断了他一生官途。直到被人拖着走开一段路,他才言辞凄厉地喊道:“殿下视真心如草芥,肆意践踏...”
手中的五铢钱在推拉中掉落在地,又被那位黄门一脚不知踢去哪个角落。
崔浔觉得他癫狂之妆令人心中发毛,喊了一声:“殿下。”
萧懋揉了揉眉间,摇头示意他不必多言:“心术不正,即使入了朝堂,也只会是赵高之类的佞臣,倒不如断了他所念。”
好端端一场赏月,被硬生生搅和,萧元贞受了惊吓,萧懋早早带着妻儿回了东宫。
崔浔又陪着秦稚四下走走,直到月上中天,游人渐次散去,他们才慢悠悠往隐朝庵的方向走着。
“今日多谢崔直指作陪,也多谢崔直指送的‘福气’。”秦稚站在离庵门不远处,驻足与他道谢,“今夜月色甚好。”
崔浔张张嘴,想把那句憋了一路的情话说出口,却又怕把人吓跑,一时进退不得。
半晌才憋出一句话:“你喜欢就好。”
这边还在你来我往地说些客套话,转角却想起了闷闷的一声:“姐姐,你终于回来了。”
第31章
秦稚转身, 只见黑影里袅袅婷婷走出来一个女子,鬓发垂落肩侧,垂着眼眸, 赫然便是崔浔的表妹。
不知为何,她陡然生出些心虚来, 顿时与崔浔拉开距离。
乔恹手里提着食盒,径直走到秦稚面前, 撑着笑道:“今日是中秋, 姨母听说姐姐来了, 嘴上硬着,私下却要恹恹送一份月饼过来。”
食盒盖子一打开,乔恹取出一碟四枚小巧的月饼递过来:“姐姐尝一尝。”
一提起崔夫人, 秦稚头皮有些发麻,勉强拈了一块,尝得出是崔夫人的手艺。
“夫人的手艺一如既往,替我谢谢夫人。”
说着,嘴角沾染上些许月饼碎渣, 乔恹伸出修长的手指, 拿贴身帕子替她仔细擦去,脸色倒是缓和许多:“恹恹等姐姐很久了, 听师傅们说姐姐出去赏月了, 本来还怕人多, 还好姐姐是和表哥一起去的。”
乔恹不高,还需抬头替她净面, 原本低垂着的眼突然撞进秦稚心里。
秦稚心中一惊,不知她在此处等候多久,又多想了什么, 原本这种佳节,崔浔抛下表妹陪她,还让人在这里等如此之久。设身处地细想,若秦稚是这位小表妹,不闹起来便算不错了,还能如此冷静地说话,实在善良至极。
还不等她解释,乔恹忽然凑近秦稚耳边,低声问道:“姐姐不是说过,连想都没想过去争吗?”
仿佛一盆凉水兜头浇下,秦稚忽然握住乔恹的手腕,纤细得仿佛一折便断。
嘴角浮起一个疏离的笑,她拿另一只手结果乔恹握着的帕子,胡乱在自己嘴上擦了几遍。
“你放心。”她甚至没有转身,只是扬声同崔浔道,“崔直指,时候不早了,夜黑风高,一路与厌厌当心,秦稚不送了。”
崔浔不明白她前后为何转变如此之快,还没来得及问,乔恹笑起来。
“表哥,姐姐说她累了,过几日我们再来看她吧。”
崔浔目光在乔恹身上略停了停,想起秦稚刚刚还神采奕奕,直觉这等累了的话是托辞。不过待他望向秦稚时,忽然变了想法。
“好。”
已见早秋迹象,白天觉不出来,如今人少风大,秦稚还只穿了一身单衣。此时此刻,哪怕明知乔恹满嘴鬼话,也不急在一时半会。
崔浔目送秦稚入了隐朝庵,才恢复从前不近人情的模样,言简意赅道:“我送你回侯府。”
乔恹自然攀上崔浔手臂,撒娇道:“姨父姨母睡得早,怕回去惊扰他们。听闻表哥置办了一处新宅院...”
崔浔抽回手,为防备她再扑上来,兀自环抱在胸前,大步一迈走在前头:“女子清白重要,不可随便外宿,偌大侯府,还不至于被你一人惊扰。”
“不过一夜,姐姐不是终日住在外头?”
谈及秦稚,崔浔便有了精神,难得回头,面上皆是心疼:“你与她不同,若非被逼无奈,你以为她愿意如此?”
从前明艳开朗的女子,被逼到如今事事冷漠的样子,也不知道受过多少苦。
崔浔微不可查地叹出一口气,抬头望天,纵然星子灿烂,比在满月之下,尽皆失其色。他慢悠悠说着:“她有我。世人看重女子清白,你日后还要婚嫁,若是坏了名声,日后怕你出阁受人青眼。自然,你若是能寻一个处处不嫌你,时时爱护你之人,这些话只当我没说。”
身为兄妹,这是他所能释放的最大善意。
乔恹闻言一怔,而后轻声笑了:“姐姐真幸运啊。多谢表哥提点,劳表哥送我一程吧。”
崔浔的声音在夜色里飘散开去:“她吃了多少苦,哪里谈得上幸运。”
*
日子波澜不惊地过着,平淡得像极了泡过三回的茶,直到五日后姜方尽冥寿。
身为大周第一的武将,自其去后十数年,每每逢此时候,总要大操大办,今年更甚。萧崇早早下旨大修将军陵,同时迁姜寿陪葬。
待这一日,萧崇身着常服,率心腹重臣亲往将军陵。
崔浔奉命护卫萧崇安危,越过杨子真等人,立在皇帝身侧,一时招来不少眼神。只他毫不在乎。
萧崇踏上汉白玉修成的台阶,熟稔抚上石碑:“方尽啊,你一去十数载,几无人再敢与朕执子对弈。想昔年何其风光,直捣王庭,只等你凯旋便可封王。谁知天妒英才,你去后,长平竟也随你而去...罢了,终归往事一场,兄长来看你了。”
一番剖心置腹的话娓娓道来,引得黎皇后连连垂泪。
世人皆知萧崇与姜方尽少年相识,又有知遇之恩,情比手足,此时此景,众人缄默不语,生怕萧崇沉浸往事之余,嫌他们打扰。
萧崇亲手斟过一遍酒,忽觉有些头晕,酒壶被甩开在地。杨子真眼疾手快,抢在萧懋之前扶住了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