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王、谢欢颜,甚至桓温及目前肆凶霸道于城西的龙裔巨物,在谢青阳一手建立的朝廷道统当前宛如婴儿。按照岳麓理想建立的新体系,远较往昔的封建王朝凝聚而集中,犹如数百年前的大秦。
新世界的天子,是神非人。
只是这股无坚不摧的力量,绝非由皇室所驾御,而是完全握在谢青阳手里。
假如情报无误,这文才武功无不冠于当代的文脉宗主,已入地仙。
陈雍容不由得往脚底奔趋往返的小小人影瞧了一眼。
半座天下为之震动的风波,仅仅因着一个人的算计而起。
所以我必须永远站在这高处,无论代价!
“我会保着谢欢颜。”他对微露异色的陷阵营副统说道。“如果你对陛下尚有一点忠诚,就请随我来。”
裴澄眨了眨眼。“得赶在谢青阳赶到前吗?要是碰上飞影,你打算如何?”
“一战即可。”
陈家家主握起双拳,护于前胸,当先开路,脚步快逾奔马,如雷鞭施虐于城墙不宽不窄的道路。他早已全神防备身后小子暗袭,然而自信必胜,无畏无惧。
下一刻,他眼看着双拳被城墙下急起的流光削断。
血如箭冒。
然后一名赤衫剑客御剑飞至,左手倒持木剑,眸如寒星飞闪。
“你方才说要保谁?”
陈雍容双目圆瞪,没及说出话来,便见对方无锋剑身斜指。
“算了,我没时间听。”
削下人头的一剑,甚至快得他没来得及换一口气。
啪哒。
裴澄骇然止步。一剎过后,双目竟闪灼狂喜。
“这才是你的真本事吗?剑意和招式在生死战中根本派不上用场,唯有你那自小山居锻炼出的过人反应和判断,足以硬破这光头笨蛋的横练功夫。”他话声里带着颤抖的惊喜。“只是堂堂十姓家主,竟然连压箱底的‘三阴’也没能用出来……”
“使拳头的没了拳头。”傅轻歌落足城头,双剑在手,神完气足。他举剑朝往裴澄。“使刀的当如何?”
裴澄几乎不假思索地把佩刀掷落地面。
“我是二山主的好朋友啊,怎么会如何呢?此行应好友之命,有话相送。”他瞥了瞥如烟围困着古城的白影们。“看见这些看热闹的浑人了吗?这些家伙平时威风赫赫,这一亲眼目睹蛟龙大展神威,立时被吓成一根根木头。”
“但当中还是有些有胆识的,时刻只盯着出手良机。我会想办法拖着他们,而你的任务,则是别让陈悠然在此之前受到损伤。”他打量着傅轻歌。“你近不了她的身?”
傅轻歌迟疑着点了点头。
“她并未伤我,似乎仍存留着一丝理智……但现下还不是时候介入她们间的战斗。谢欢颜不断往悠然的鳞甲表面施封印符,虽破不开坚甲上附带的法防灵性,却阻断了我欺近身去的路线。”
“谢欢颜的符是用不完的。雨妖好快就会重塑形体,助她击穿蛟龙鳞甲。”裴澄拾回佩刀。“你得马上赶回去,抢先把雨妖干掉,再看看悠然能否在那臭婆娘身上咬出些伤势来。你……下得了手斩杀她吧?”
剑客毫不犹豫地点头,转身翻下城墙,两足甫在剑上踏稳,裴澄便叫住了他。
“铜雀很担心你们。宁可冒着被我通风报讯的风险,也要请我向你们传话。但是你啊,早就在大事面前失掉了主意吧。明明刚才我所说的话,你自己也能想出来。”将领轻咬着唇。“不要负了她这一路走来的心机啊。为了让陈悠然存活下来,赌上自己的性命吧。”
傅轻歌初时有点诧异,随即脸露微笑。
“这才是用不着多提的话吧?”
飞剑西去,虹光横渡云雾里。
陷阵营副统略略张开了嘴,藏不住满目笑意。
“果然如铜雀所言是个傻子呢。竟想着为了别人,教自己的性命受到哪怕一点点的威胁……可惜的是,英雄的时代已在谢青阳的谋划下步进了寒冬。你们这一趟旅程,到底会得到甚么?”
会得到甚么?
很早以前,傅轻歌已然抛却了数算明面上得失成败的习惯。既然一个有幸蒙圣人魂灵荫庇,在经受暴力前便已接纳文教的村落,进往外界的路也可能在不到半个时辰间被永远隔绝,世间没有甚么得失能称得上是恒久的。
但寻求渴望之物的心,他不会放弃。
御剑至城西,预期中登上城墙的练气士们已被蛟龙一记扫尾扫荡而空。然则按照老爷爷昔日所述,一旦以全貌现世便当一发不可收拾的威势,并没见踪影。
恰恰相反,龙身的动作明显变慢,满体鳞片也在谢欢颜连番轰击下碎落不少。暂时失去防御的肉身纵然坚硬,终究不具龙鳞对世间大多数术法的抗性。只须妇人随手画就的其中一张符成功打进她的伤口,即可自内而外封死她的行动。
胜负决于旦夕。
傅轻歌瞄准一掌独持三大本命符,抗衡龙形凶横撕击的白袍美妇。
此刻瞧见被龙首粗暴逼退近小半个城池路途,满脸血污尘土的妇人挣扎求存之状的人,决不会想到她正是这一连串风波的罪魁祸首。然而他认知中的她,更令人怜悯。
那些好年月即将逝去时,他曾问老爷爷道:“为甚么不叫我去找你女儿?”
他预期的是怎么样的答案呢?当时老爷爷呆住了,显然压根儿就没想过这事。
谢欢颜出生时,或许也曾受到父母的期望,然而眼下这个前任天下第一人的女儿,在老人眼中,可能就只剩下生命本身的价值罢了。
“所以你才会如此轻视生命吧,十多年来,一直把悠然当作工具使用。你上辈子到底干了甚么好事,当得了她的母亲?”
傅轻歌瞥向啸声逐渐衰弱,前冲势道也远不如初成形时的她。纵在龙形,她的目光依然清澈,虽然已渐带着病态的苍白。
“悠然,你一直在与骊珠的力量作斗争吧。无论是为免伤及我,抑或是想要减少被牵连进来的无关人等,你始终没有屈服于沦为工具的命运。某程度上也被引导为工具的我,在你身上找到了希望……是的,这世上,唯独你是真正自由的。”
“所以,不要放弃啊!”
持剑者全力握剑,风压凝聚到剑锋前方,犹如三叶草般往外放射。一刻间,周围凡有可能被雨妖利用为重塑形体媒介的水气,尽数被卷进飞萤火聚拢的漩涡。
在这暗合黄庭道法中象征“生命之轮”的漩涡中心,希望的花火迸散而出,加持到斜月形的三道剑芒之上。
“燕归来!”
火焰莲花光芒覆盖水雨街道。
作为应对蛟龙最后手的雨妖如剑客所料,飞快于谢欢颜身前成形。神魂并不存在于日光之下的它,绝非寻常攻击所能除灭干净,幸好他尚有另外一柄剑。
“御剑术,竖。”他轻声道。“就劳烦你助我处理掉你旧主人遗愿意欲除去的物事了。”
为护体而平空生就的水帘从中断开两截,裂缝将雨妖大半侧身子卷入,留下似被猛兽咬噬过的下半截躯壳。
其御主即便有意施法将其神魂召回,身当龙噬剑虹两大阻力,亦已力有不逮。
蛟龙体力消耗殆尽,横陈西城墙边上一刻,龙首已将谢欢颜撞得崁入城门。
同一时间,傅轻歌眼看着龙瞳光焰熄暗。
☆、第七十三回
傅轻歌飞奔上前,老人昔日对龙化者特性巨细无遗的描述一时尽数浮现,咬着牙一挥长剑,削落龙身上成人身体大小的连片皮肉。
按照常理,蛟龙体魄决不至于如此刻形同纸糊。悠然一直以理性压制骊珠无差别杀伤的冲动,并没有动用出龙化的十成威力,加上眼下满身遭受重创,皮肉上受损不说,连体力和神魂也折损不少,差不多也是时候脱去外壳,恢复凡人之身了。
顺着一剑割出的鲜明创口,他手中长剑顺流直下,一路将蛟龙躯干剖开到后颈处。
龙化正是由以头颈为核心的上半身作起点,步步长出皮肉来的,那么反过来推算可知,悠然的本体多半就埋在蛟龙后颈处。
赤光流洒惶急。
终于,他自碎裂鳞片堆中翻出了悠然,强行将死缠于她颈后的蛟龙筋肉削掉,然后把她扯出龙身,安置在不远处仅余的一座空房顶上。
“醒醒,悠然。”他心下渐急。“我晓得你好不容易脱离了危局,受过许多的苦,但这会儿情势无法再拖。我没法子背着无意识的你突围而出,所能做到的只是尽可能把那群食尸鹰杀得一干二净。他们很快就会来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