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回
“你……非得要我把你身上每一件法器都强卸下来,才会明白你我间的差距吗?”
听闻这话,本已面色惨白的袁净壶抬起眉眼,双唇咬得出血,瞳孔里更是恨意滔天。
至于一臂断落的严重伤势,似因其身藏异样秘宝,并未完全破坏她的战斗能力。
洛时寒笑了。只是笑着笑着,不由得皱眉掩唇,回看衣袖,满是鲜血。
袁净壶见状,嘴角翘出几近痴狂的弧度。她强撑着佝偻起来的身躯,朝向洛时寒的银指锐利如剑。
“你以为把‘月狼涎’殖入脊椎,强行御动本命物控制双腿就没有后果吗?你素来自傲的飞鹤步,终究是使不出来了。而这站立一时的代价,又是甚么?”
她放声大笑。“‘月狼涎’的本质,是炼化后的水银……以它侵入你体内程度之深,你也活不长了吧?”
洛时寒往街尾一昂首。“你忘了那儿还站着位医生?”
“你说的是天师府那小崽子,不顾亡父遗命,弃尊位而出走那没担当的!”袁净壶说道。“那等人能作得甚么?”
洛时寒答道:“至少总能为你掘个坟吧。”
她抬起一手。此时,张幽兰才注意到大雨经已停歇。
“你倒好意思笑我涸泽而渔。原本,宝库中法器未必没法助你再生出一条手臂,现下你依赖寄生体内的‘金丝蛹’缝补伤势,他日也要把手臂缝回原处吗?”
袁净壶问道:“我既已走到这步,难道就没有牺牲一条手臂的觉悟?”
只见天工坊的二弟子右手飞快结印,断臂处渐渐生出以金丝线织成的临时手臂,五指与完好手掌重叠为一,一眨眼,银瓶再度悬空。
洛时寒并未阻止对方取出本命物。她双腿无力,只因背倚半片残壁而得站立,见此景状,只伸出一指,轻轻一弹。
换在平时,袁净壶必然迅速反应且避过。但此刻,两人均已不在巅峰时期,待她注意到时,真知晶石已飞进“开物”敞开的大门内。
洛时寒指头直点。
“阴五雷,限界。”
霎时间,虚空中响起连番爆破。袁净壶睁着眼睛,感知着宝库入口被晶石炸裂后封闭起来的过程,银手颤抖着,竟无丝毫反抗余地。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猛地跳起身来,吼道:“洛时寒,你是彻底疯掉了吗?只是为了击败我,你就……我们……天工坊数百年来的心血,都在这宝库之内!”
“对啊,所以我只是暂时封上了门。若是能够灵活运用手套之人,很轻易就能打开吧。”洛时寒动了真力,又复轻轻喘息。“来到此处,也够了吧?”
她扶着断壁,勉力站稳,目光射向一时惊愕难言的二师妹。
“现下,把所有东西都还回来吧。”洛时寒说道。“一定要我杀了你吗?”
张幽兰听着,眉头轻轻一皱。
袁净壶果然并不信服,只是嘿嘿冷笑:“你怎么可能放过我?小师妹的仇,不报了?”
张幽兰清晰瞧见了洛时寒身躯的颤动,却听后者淡然说道:“你觉得今日桓玄若能逃出生天,会由得你活着?”
“只要我仍是天工坊主,对他就仍然有用。”
“你还是没弄明白。”洛时寒说道。“如果众同门真如你所想般容易顺从簒夺之人,桓家大可在坊主另立精乖傀儡。假若众人内心只忠于我,留你又有何用?”
袁净壶紧盯着她,几次想要伸手握紧银壶,却又迟疑。最终,一股不顾一切的狠劲推着她的手抚上壶柄。
“真不巧,壶里又满了。”
“你是不是觉得,我迟疑是为着考虑你的提议?你相信自己比桓玄还可怕些,但在我看来,你们两个都不足惧。”
“我从没想过要人畏惧我。”
“这代表你全没想过管治之道。你和桓家少主的共通点,在于天生就拥有一切……而你们当作理想的追求和目标,全是天赋身份加诸头上的义务。”
眼看洛时寒面色一沉,袁净壶眼神自躁动转凝定。
“目前为止,你所做的不过是试图取回你自认为属于你的所有。你大谈为何坊主之位应当世袭,坊里为何该以先人教诲行事,并非为向我说明,只是想为自己找到承受痛苦的理由而已!”
“只要是为着足够重要的目标,就算双腿尽废也没关系……若不抱着这份虚假的决心,就没法面对事实吧?”
洛时寒的脸已彻底冷下来。“我后悔让你说话了。”
“后悔?像你般的人只须找到法子为自己辩解,没甚么值得后悔的。这次一些同门之所以立心反你,全为怕你决意援助陈悠然,会把坊里带向毁灭。你则视这为克尽友道的代价,对此想必无怨无悔。”
“然而,你到底是心中真把陈悠然当作生死之交,还是因着判断得出按着友道,应当如此待她,这才作出重大牺牲?”
此番言论出口,连街尾旁听着事态发展的张幽兰也不由得火冒三丈。
“你把时寒当作是甚么?”他平淡话里带着浓重嘲讽。“她没有感情吗?没有出乎己心而意欲去作的事吗?还是说,你仅仅是把坊主理解为机关般按律行事的木偶?”
“我没有把她当作甚么。”袁净壶尝试让金丝形成的左手也协助持壶,却屡次撑不起银壶的重量。“这就是她,一个没有内在激情的女人。她被洛氏自以为是的夙愿给闹得魔怔了。”
“别说得像你很了解我。”时寒几乎是咬着牙说出这句话的。
“像?这不是假话,我比你自己还要了解你!”袁净壶吼道。“你可曾记得如何度过幼时学武的每一个步骤?早没了印象吧?对像你般的天才,剑法、法术、身法,自然而然就会了。”
“但是我,我是看着你的每一个动作长大的。你在众人面前展露的功架,都是我的模仿对象。而且,我比你练得更勤、更刻苦,终于在功力上走在你前头。我以为只要我做到你的成就,恩师就会待我如亲女。”
“某一天,我如常去看你练武,还没跨过门坎,一整条阴影便盖头压下。我抬头一望,原来正是恩师,站在了你练武院子大门处。”
“他蹲下身来,摸了摸我的头。你没可能想象到我听见他的话时有何感受。他说,可惜我不当真姓洛!”
张幽兰清晰地瞧见时寒神色转变,凭借着本命物以神意驱动的双腿打着颤,像被刺进雪堆里的两条枯木。
“姓洛,哈,假若我是他的亲生女儿,真有可能被你拉出这么多的差距吗?每天要我看着你进展日速,而自身虽已全力以赴,却无法弥补知识上的落差,难道这不是对我的折磨吗?”
“终于,恩师去了,世上再没有人能拦阻我取走他留给世间的遗产。只须用上一点点小手段,便即垂手可得……谁愿意放弃?谁甘心放弃?”
金指轻柔地捧起壶底,助银壶调整好了角度,壶口朝向洛时寒躯干正中。这次,壶内晶石碎片经过更长时间的预热,白光比早前更为炽热。
“‘极光之壶’昔日于柳氏仙师手里,本是冰系法器,炼化后却高温足以灼手。这,也是因着我知识有所不足而犯下的过错。但得到泉下向仙师们赔罪的,却也只有你!”
白虹贯日,光芒灸破长空,无可闪避。
张幽兰难以置信。
天师府亦有二十七秘藏如世传“补天诀”。诸道平日山上论道修行,离不开对道门昔时荣光的盼望和想象。
却没想到,今生竟可目睹“极光处刑”重现人世……
虽然只是雏形,但从时寒脸上惊愕看来,难道这袁净壶因着对秘宝的不了解,另辟蹊径运用银壶,反倒走到了比天工坊更前的位置吗?
面对挡无可挡的热光,洛时寒似是无计可施。即使她抽出体内月狼涎应敌,换得本命物被对方彻底烧成灰烬,只会受到体魄和神魂上的双重伤害。
别无他法。
张幽兰往天伸出一手,默念天师府不传秘法。
一时间,宛如大腿粗幼的雷流从天劈落,缠上他的手臂。
换作寻常龙虎山道人,若不周身贴满避雷咒法,不敢轻降天雷。然而以“妙手补天”赋予的强横再生能力,他付得起烧焦一条手臂的代价。
他甩手使雷流射往银壶。
电击劈穿长空,四野皆闻霹雳雷动。龙虎山前掌教天师之子动用全身真力,势要毁去道门破灭近千年来所剩无几的珍贵遗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