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经受银光轰击后,水幕上侧一路往下被炸出了一个大洞。而时寒本体撇开一层临急造就的银衣屏障,全无防护。
所幸她的眼眸仍自睁开,眼里神色复杂。这也令他信守承诺,在最后一刻放弃了上前插手的机会。
那边厢,袁净壶边走着,边迭手将银壶收回宝库之内。
天工坊的秘宝尽藏于虚无飘渺间,唯有掌管“门匙”,也即坊主世代相传的银晶手套“开物”者,方能如取如携。
簒夺了这道光芒的袁净壶,远较他想象中难以应付。
“本命‘月狼涎’……号称就算仅存点滴,只须受月光照射,即可无限再生的秘宝。相传那也是从仙代遗留下来,历经二千年的重要物事。”
“仗着恩师遗留下来的它,你又逃过了一劫吧?可是,在这无月天色底下,它真能赶在‘极光之壶’ 预热好前完成再生吗?”
她走到委顿在地的时寒身前丈许,就不再前进,居高临下,如视风中芦苇。
“说到底,就算恩师把这么多宝物都留给了你,我还是胜你一筹!这广阔无垠的宝库,埋藏于虚空中近千件的极密法器,不到一个月就已为我所控。”
“你呢?你能以那初学乍练的雷法,驱使晶石破灭法器,难道不是因着自小就接触到了其余所有同门也无法想象的知识吗?”
她以银手抚额,笑容冷冽。
“这,就是洛氏世代霸占坊主之位的凭借。”她说道。“并非坊中最优秀者总是出于洛氏,而是只有洛氏,才能成为最优秀之人。”
“但是,假如换作是我继承这份力量,我能够成就的事,就连恩师有灵,也不会因自家血脉失去主位而诅咒我!只要整座宝库的藏物尽皆为我所用,现时为着我投靠桓氏而心生不满的同门也会改变心思。”
袁净壶竖起一指。
“无论是谢氏、王氏,还是岳麓、黄山,整个修行界也当仰首拜慕我等的成果。人间最高的制艺,莫过于此,难道它不值得以些许鲜血来换取吗?”
她几乎生出上前抓起洛时寒衣领的冲动。然而不知何故,她始终不曾近身。
“但若师姊你愿意合作,连这一点血也用不着流。”她倏地转作轻声软语。“将写进晶石中的真知传授给我,我就在此立誓,此生再不加害于你。”
街道陷入静默。洛时寒盯着她脸上藏不住的热切,忽然一笑。
“它不已落到你手上?何必多此一举来问我?”
袁净壶双目闪过激烈光芒,紧咬着牙。“你以为这到底是谁的过错,害得我没被传授破解真知的技艺?”
“我只是想说,你口中的道门二十七秘藏,当中的真知晶石和极光之壶,决非单指两者本身。若然只得死物,却不得运使之法,它们就不比最基本的五行法术重要很多。”
时寒娇笑声压得甚低,却有力地于袁净壶向来坚定的脸上刻印了犹豫。
“最高制艺?不也是要向你看不起的洛家求道,才有机会达到那境界吗?结果,那到底该算是谁的东西?”
“我从来没有看不起恩师!”没料到的是,袁净壶的猛烈回击只限于唇舌。“而你……人会把自己看不上眼的人视为宿敌吗?”
“没可能。”时寒说道。“所以就算你才华再高,根骨再好,我也从来没有真正把你放在眼里过。”
她迭起染满地上尘灰的手。
“一直以来,你也在寻求让蜗牛跑得比甲鱼快的方法,目前所得,不过是学会强压着前者进水与后者比游泳。你认为,那就是天工坊数百年来承传后世的道路吗?”
“因着决不把知识外传,我们独占坊主之位,至今百年。你说这对外姓人不公平吗?是的,这点我无法否认……”
“然而,我家既有幸承传道门旁落的晶石一脉,在享受成果同时也负有重责。我们甘愿被世俗事务拖慢制艺进程,其目的,就是不让天工坊毁在像你般的人手里。”
袁净壶不怒反笑。“在桓玄眼皮底下助陈悠然远走的人说出这话,可真教人费解。”
洛时寒回以冷焰似的鞭挞。“是吗?那么,你以为领着天工坊踏进权力游戏的下场,又会好到哪儿?”
“我们这一生作的事,是面对死物的艺术。无论过去未来,我们的盼望和进步,永不会反映到自身上。无论在人世间争力,或是于修行大道上求取仙途,我们天然就比别的练气士逊色。”
“自古炼器之人,可曾有人飞升?先辈以修行人之身,全心倾注死物,只因我们相信仙人得道,只是一人福祸,炼器留予此世,却可造福后人。”
她摊开双手,早无半点银滴残余。
“天工坊,是怀着此世最大的善而被设立起来的。但当世代存留的艺术品,为争名夺利之人掌控,门人们手中的力量,反倒会推着他们步向覆灭。”
“为了避免这点,只能让坊主之位永远在最可信赖的本家成员手里存续。这正是表面上损及外人,实际却惠及全体的举动。自守、无求,连自家声名也在所不顾,仅是为了更广泛的利益。”
“你袁净壶夺位之时,可曾抱持着这份沉重?”
头一回,张幽兰亲耳听闻洛时寒对门中变故的理解方式。只见袁净壶半晌没作反应,蓦然间纵声长笑。
“好一句将表里分离的妙语!只是,你赌上整座宗门去保陈悠然平安,不也确切是为着一己私欲,把坊中同门的公益抛诸脑后吗?先前一番花言巧语,安能骗得了我!”
时寒叹了口气。
“我应该说过了吧?艺术品耗费炼器师毕生心血,出炉并存留于世的原由,是‘善’……因此,‘行善’即是最高制艺。你要妨碍我对最高制艺的追求吗?”
袁净壶再也笑不出来了,眼光中开始透出那不再试图掩饰的狠戾神色。
“我实在不该与你多话的。”她说道。“师姊啊,为甚么你总是要让我失望呢?”
她一挥银手,身前虚空被劲气划开,风压往后。
其人乘势飞逸往前。
银光起自胸前,先是远逝至右上角,再行急落,直取洛时寒喉间。
再无寄望,也就下手无情。
如同以往,张幽兰数算着换作自身迎敌,到底有多大的可能性挡下这一击。
预测结果仍是不容乐观。
蓦然间,他察觉到这次自己已不像早前,一见时寒遇上凶横杀着,就生起急赶上前迎救的冲动。
是不是因为,他已感觉到时寒定然有拆解局面的妙法?
医者最怕刚竭尽心力治好了伤者,伤者又即跑去送死。不,只要是打从心底里珍视生命的人,面对这情形也会感到难受吧?
这世上,到底有没有全盘信任伤者能把被救活的生命好好延续下去的医者呢?
张幽兰十指指甲几乎透穿手背。
“这只是因为,世上没有过像你一样的伤者吧。”他低声说道。“你一定要活下来啊,就像你答应过我的一样!”
生死之间,竟决于剧斗中再度扬起的沙尘中。
袁净壶双手如箭,直取要害,未防得破碎水幕洒落地面的点滴瞬间成形,成就半空中细微丝线,险险乘她反应不及将头颅削去。
她体术造诣确高,双足点地,发力,倒成鲤跃龙门状穿过丝网,竟不曾被其中一道触及半片衣角。
何等反应,何等身手。
转瞬间,银手指尖已触及洛时寒衣袍,稍一落在实处,即是开胸破腹。
眼见洛时寒轮椅被毁,已无躲闪余地。
就在这时,她忽然伸出手来,要以肉掌挡架流星坠击。
袁净壶没有随之变招,仅是并起双手,力图先将对方一掌削落,再行开胸割喉。
霎时间,时寒抬到胸前的手奇速进击,抓着袁净壶左手腕部。
还不待对方反手变招,她已借着手上一用劲,拉扯着身形站了起来。
看准袁净壶目睹此景时的惊愕瞬间,她迅速扭断对方手腕,然后顺着双腿软倒势头,拉扯着袁净壶往前急坠。敌手既断,另一手待要阻其动作,已是慢了一步。
时寒以肘落地,借力往外跌出又一段路,空出一手,往天拉扯收网。
袁净壶落地一刻,削骨线网已当头,虽已移步,半边身子仍将被分割成碎,仓卒间,高举断腕挡架。
血光落于街上,银手连同一整条手臂跌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