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家既然会选择在此地动手,当然有其原因。她也没笨到相信,在这不到两条街的范围内撞见洛姊姊被人围攻,全是上天的安排。
可是她实在没想到,堂姐在这件事上竟介入到了这个程度。
“就连昔日不可一世的王氏,也已沦为老虎们的伥鬼吗?”
她再次掠入高墙,踏进王坦之府后院。果然,四处里没见半点灯火,王家上下大小经已尽数撤离,静待将军意图捕杀的剑仙上门。
以轻歌的性子,假如从正门进来,大概也就是径直到正堂去吧。她可想象不了他走后门或是穿墙进来的模样。
想到此处,她的嘴角微微一翘。
来到正堂开外,她不久前在窗纸上刺穿的小洞仍在。走近细看,但见堂内只点着一盏灯,昏黄光线射在闭目独坐厅心的江陵将军上。
眼看此人断臂折骨,犹如被撕裂成碎的惨状,陈悠然不免感慨。
在她印象中,桓玄的堂弟以冷漠外表包装残酷,一生中累累恶行,全称作是家族兴盛的代价。这种人,在当朝士族中太常见。
他之所以令人印象深刻,不外乎是因着胜于他人的干练而已。但她却不相信一个被猛兽神意毁去理智的人,仍能保有那齿轮式的血脉。
因着家族中世代混杂湘境山里人所流的“兽性之血”,桓家人比寻常练气士更容易掌握“猛兽神意”秘术,透过想象自身为除战斗本能外一无所有的野兽,将战意和潜力提升至最高点。
常人修习此法,原理是类近于请神的“借相”,自行想象猛兽形象后再代入其中。
桓家人却不同,生而等同有着猛虎咆吼的图腾,只须动念“引相”,即可跳过想象,直接接管那远超人类界限的猛力。
若然修为不到,或练的不是上乘正气,却强行动用秘法,人便即堕入兽道。
厅中这人虽没到这地步,可神智显也谈不上清明。莫论能否伤及正往此来的轻歌,他也离死不远了。
忽然间,桓墨电似目光射来,霎时捏断陈悠然仅存的慨叹。
☆、第四十三回
陈悠然发现经过这十几天历练,自己的反应速度实在提升许多。从桓墨弓起双足,继而以拳置于身先,如箭弹射出弦,仅仅一眨眼的时刻,她却已作好准备。
拳头迅速似飞石坠来。
她对这人颇有了解。纵使精神状态因着引相而紊乱不堪,桓墨仍然保留着直取目的之本能。
通晓多种上乘功法,却坚持近身相搏,既为隐蔽,亦求高效,正是他在芸芸桓家旁支子弟中被选为江陵将军的原因。
虽然说,进城来的观察已使陈悠然渐渐发现真相。
桓家根本从来没把江陵城视作需要坚守的根据地。即便是在北伐期间,一个家族的根据地不设重兵,甚至至今,九伥十艳仍未有一人露面,完全是没可能的。
打从一开始,施加在桓墨身上的尊荣就已是假象吗?
只因江陵将军确有才干,城池的强盛假象才瞒过了众人许多年。但面对此刻般足以动摇家族命运的大事,他们在此作的准备决计称不上妥善。
那么,为甚么非得在这城中动手?
“原来如此……你早就期望我们会一脚踏入这座泥潭。”她捏紧了拳。“可真是用心险恶啊,桓大人!”
瞬间,陈悠然往后倒翻,避过拳头砸击。
反应速度均被虎相大幅加强的桓墨一语不说,踏足借力,第二拳随同身形一同疾冲而至,犹如流星坠落。
若比体术,我一定会输,陈悠然心想。
她同时掷出两头纸鹤,一往天,一往地。
蓬然巨响,震撼长行。
往天飞鹤吞吐飞火,照亮高空。
往地者则破穿地面,一时不知所去。
然而桓墨拳头临到陈悠然前额一瞬,三道尖锐水箭自地底急冲而起,若非他退后时速度奇快,几乎被猛烈水压断去一条手臂。
但他应变奇速,瞬即弹腿抽击陈悠然颈侧。后者闪躲稍缓,即被腿跟扫中肩头,痛哼一声,往地倒去。
桓墨悬空一腿顺势如斧劈下,声势破风。
正合我意,陈悠然心想,轻歌若已接近此地,定能听见此间声息。
围攻之势只可能在轻歌来到后闭网。只须抓紧时间差,先处理掉宅内伏击者,他们就能胜。
而且,也免了轻歌见猎心喜,要和苟延残喘的江陵将军作最后较量。这家伙若判断桓墨不如宁神风危险,很有可能不顾形势行事。
正因他没到机关算尽的地步,她才喜欢他。
妥善运用骊珠气息于实战中后,敌手威力增幅后的拳脚不再给予她先前所感的强大压逼。桓墨的腿落下一刻,她的足已先动,弹射往门廊处。
“就算王坦之早在府中设下结界限制感知,只要拉近至足够近的距离,他就能感觉到!”
猛不防,小腿被急扑往前的桓墨一手抓着,随即整个人被拉扯往后。
她已感应到对方另一手疾插向小腹处发出的风声。
一瞬间,她作出判断,任由这一抓落到实处,化抓为拳,顷刻打得她气息几乎闭塞。
但吐出黑血一刻,她总算呼出胸间积郁已久的闷气。
木剑如影随形,自高墙另一端飞逝而来,像一道流星,意欲把桓墨抓在她小腿的手连同她的腿刺穿。
果然,对方瞬息间撤了手,任由陈悠然脱困长腿踢起木剑,回进手里。
她半跪在地,凝视着自桓墨断臂处延伸而至寻常手臂长短的金橙色虎爪,其上时时浮动黑虹,形体飘忽不定。
“我想得没错。堂堂江陵将军被逼到这般地步,尚且不使出法器,只有一个可能。”陈悠然有意提高了声量。“那是与你性命相关的本命物……而且,大机率是上不了门面的玩意儿。”
她高举长剑。
“然而,那等无根浮萍似的虚幻手臂,真的能够与贯注真力的剑相抗吗?”
桓墨朽木似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就凭你那微末修为,也称得真力二字?”
“我自然不成。”陈悠然说道。“但是有人称得。轻歌!”
话声一出,她往前飞奔,似乎早就料准桓墨定然挺爪冲近,身形一曲,险险自划穿半夜薄雾的暴张虎爪边上擦过,遁至施袭后方。
回首出剑瞬间,她庆幸瞧见了轻歌飞奔于门廊的身影。赤红长剑自右上斜削至左下方,好像堕落一刻的彗星尾巴。
剑意奇快逼近。
桓墨遭逢前后夹攻,似已退无可退。
便在这时,陈悠然捕捉到了桓墨眼里一闪而过的神光。
可此刻,已再无收剑之理。
幻爪敏锐地抓着木剑,不待她运气与之相争,已猛然发劲如长河崩堤,将右手的主人甩往高空。
桓墨显已算好角度,甫一得逞,即是连环双腿,正中她锁骨之上。
扑的一声,陈悠然剧痛下忍不住倒地,风压扑面,眼看就要为他硬受轻歌剑意。
只见焦灼长蛇尾巴一钩,另一道剑气登时后发先至,与先一道于半空中相互抵消。因此形成的顷刻风暴,溅飞火星无数,陈悠然登时被震出数丈。
桓墨也因这一冲突稍微一缓,思想过后,乘傅轻歌仍未奔至,虎爪蓦地前伸,直取陈悠然咽喉。
轻歌似怕纯以剑意,不足挡这雷霆一击,足下未定,已掷出手里长剑,赤红星火闪掠,直把虎爪幻影自桓墨断臂处切下。
被切下的幻影顿时生出四足,俯冲往东北角上,忽又折返,到再出现于陈悠然视线之内,已是班纹满身,露出满嘴獠牙。
它往陈悠然扑去。
同一时间,长剑离手的傅轻歌被来自正门方向的苍蓝猛虎扑飞向外。
变故之快,全非人力所能预防。
陈悠然受了重击,连呼息也感困难,只勉力举起木剑,挑向扑袭至头顶的虎形幻影。
此时,院子里忽然不知为何一阵风紧,飞萤火迅速回防到陈悠然身边,将那恶形恶妖的虎头当场劈下。
轻歌借身中猛击之势,缩近了与陈悠然间的距离,当即一个筋斗,便到了她身前,接过赤色利剑,一时不作声。
陈悠然骤然看了他一眼。
“你怪我随便就暴露了来历和骊珠,我都能了解。发出龙吟声非我所愿,但其余的……我没法改。”
轻歌说道:“我从来不介意这些小事。越多人知道你的事,正好助我们把水搅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