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不是现在,他告诫自己。
之所以身陷两大强敌围杀,却不速战速决,而是游斗到这人迹罕至的山上,他有着他的盘算。
“你的观察力素来很好,至少比我强。”他说道。“我本没想到你会做出那种事来!”
“有甚么好奇怪的?”袁净壶说道。“你见过不去抢吃主人遗落骨头的狗吗?”
傅轻歌颇为讶异。“你以狗自居?”
“狗至少懂得忠诚。只要主人回报以食,纵命之与狮狼厮杀至死,亦无所悔。”
“真正有缺失的,是连丁点骨头也不愿分给狗儿的主人。所谓兔死狗烹,就是这意思吧?”袁净壶瞧着银白双手,嘴角一翘。“这类主子啊,一旦碰到懂得自己去抢去争的狗,就会倒霉的。”
“我倒以为她因心存慈悲而受害。”傅轻歌说道。“我早警告过她要提防你,必要时,应当先下手为强。”
“她若真没提防,早就死透了。现下,狗得到了应得的回报,而主人也只付出了微不足道的代价,到底有甚么值得你生气的呢?”
“她是我的朋友!”
听到这话,袁净壶眼里神光蓦地一闪,宛如弦上箭尖。
“别装好人啊,谢广寒的小剑童。”她轻轻说道。“说到底,你只是在意身边人有没有受到损害而已。”
“岳麓,以至于儒家的修行人们的本质,不也是这般吗?愿得广厦庇寒士,不过是你们合理化入世争名夺利的说辞。要不是有利可图,你们只会在白房子里一心修行,懒理那外间风雨吧?”
她指向他,咬牙切齿。
“就算仅是要维护你们仁义的面子,也得由你们授意的人来。她霸占了师尊留给我的位置,你们一句话不说,反过来却声息俱厉。你们视她为正统,全是出于与她亲近,所成全的是她的利益,她的公道!”
“那么我的愤怒呢?傅大人?我的公道该到何处去寻?”
她渐渐平静下来,迸发如喷瀑的狂怒敛入眉目,形成那多年来为人所知的,坚定而永不妥协的面相。
“儒家的本质,是虚伪。谢广寒的三个徒弟想要蛟龙,放不下面子去取,这是外壳制约着内在的表现。你们的仁义,大体上出自这点。”
“谢广寒教你剑法那天,你就已明白吧?无论他教你如何百变千幻的瑰奇剑式,赋予它们威力的,始终是修行黄庭道藏所得的浑厚劲力。至于剑法本身,平平无奇。”
“形式,从来不比它们背后的力量重要。”袁净壶总结。“你其实一直也知道,只是伪装到了尽头,连自己也骗过了。”
气息自傅轻歌牙缝间呼啸而过。“伪装甚么?”
“你一直想要成为的,谢广寒理想的真正传人。”她说道。“那理想,在这世上并不存在。”
这或许是整晚下来,对傅轻歌充满缜密计划的内心造成最大震撼的一句话。
剎那间,他持着剑往后退去。
事前,他全没有想到以一场剧斗挣得的对话机会,会全盘演变为对他的质问。
袁净壶的愤怒,刺中了他心里不为人知的角落。千方百计想要瞒过悠然的本质,毫无保留地被揭示出来。
再看袁净壶的白银手套上,正映着自己的面目。
“虚伪?”他说道。“这只是发觉现实与期望间落差后的自然反应吧。过去的仙君们不是说过吗?就连月亮,只要距离近了再定睛看,也能看出一个个坑洞来。”
话说出口后,他不禁心神一松。
袁净壶面色稍缓。
“想明白了就好。”她把手放到背后。“不要再装作要即埸斩杀我了。来说正事吧。”
傅轻歌剑尖微晃,目光顺着月亮在剑上的倒影移转,终于叹息一声,回剑入鞘。
“我不愿在此间杀你。”他承认。“虽则适才十二剑连攻,已毁去你身边三件法器,我却不清楚你口中的宝库,尚有多少珍藏。”
“要是你认洛时寒为宝库正主,再战下去,也是在削减她父亲的遗产。再加上,你还要借我来找到桓玄。”
傅轻歌微一迟疑,点了点头。
“你果然知道他的去向。为了抢夺悠然,他连北伐大事也抛诸脑后,怎可能放心把事情交由桓墨负责?”
“在桓温眼中,桓墨同是自家子侄,可负重任,桓玄却决不会全然信任堂兄。新近夺位,急须后台的你,成了他可保万全的一着。”
“但这也意味着,你不会为他的事务全力以赴,更勿论生死相搏。”剑客慢慢说道。“你虽答允桓墨连手杀我,却怕真杀了我,会惹来岳麓的反扑。现时形势,正合你意。”
“耗上三件法器换来的局势。”袁净壶说道。“如果我带你找到桓玄,你用甚么来换?”
傅轻歌想了想。
“你和时寒间的争端,我不再介入。”
袁净壶大笑。“你倒咬定她仍有力反扑!”
“我很了解洛时寒的实力。” 他当着袁净壶变得僵硬的笑容说道。“即使不设防间遭你暗算,她仍然会再次站起身来,无惧痛苦困厄,夺回本属于她的一切。”
“你记着,我提出的合作不是请求,也不代表我认同你。像你这种人,假如拒不从命,我恐怕得把你偷来的法器一一斩破,再把你的脑袋扔到时寒脚下作礼。” 他说道。“你没有选择!”
山坡上吹拂狂风。袁净壶身形颤抖着,似乎想笑,却也似是在哭。
“如何?”
自居天工坊正统传人的女子惨笑道:“我只是在想,假如桓墨像我想象般了得,现下没有选择的就是你了!”
“你看错了人,只能怪你自己。”
“是啊。”她说道。“陈悠然大概很快就会感同身受吧。”
☆、第三十八回
“你醒了?”
陈悠然猛然睁开眼睛,一张俏脸正对着她微笑。
察觉到自己卧在床上,她连忙坐起身来,一看衣衫,倒是整整齐齐。
是了,昨夜她自墙头掉落,原以为命数已尽,却没想起龙气既已脱离门户限制,运行体内,自会张开护体真气,保她周全。
纵是如此,这一摔也教她周身痛得要命。
幸好,坐在她床边的女子似已为她上了药,伤处透着冰凉,想必将息两三天就好。
她正要开口道谢,看那女子脸孔,却是越看越奇。
忽然间,一阵寒意犹如尖芒刺背。
“堂姊!”
那女子见被她认出来了,只笑了笑。“想不到这多年没见,悠然你还认得我。”
陈悠然瞧着她嘴角笑意,惊魂未定。
陈靖言与她的关系并不很亲近。堂姊的爷爷是陈悠然爷爷的弟弟,很早就分了家,只在过年过节偶尔回乡一聚。
父亲庙堂得意,兼之自负才华洋溢,对远房堂兄不冷不热。比陈悠然大上七八年的陈靖言,倒是曾带着她到院子各处游玩。
但若她没记错,堂姊前些年嫁的夫君可是……
“这几年来我在岳麓修行,少有听闻堂姊的事。忽然远来此地,莫非是南海家中出了变故吗?”
陈靖言摇摇头。
“夫君高升荆州别驾,归桓大司马麾下统辖,早在半年前,已带着全家定居于此。”
陈悠然讶异道:“堂堂琅琊王氏子弟,竟也……”
“有甚么办法呢?桓温在庙堂中声势之大,本已无与伦比,刘司空死后更是无人能制。王家虽然了得,但夫君那些本家兄弟们怕事畏缩,不敢出头,他也只得迎难而上。”
“但以桓墨那贼之小心谨慎,想必早就在监视着此处吧?假如将军府发现你们把我藏在此处……”
她顿了一顿,望向陈靖言。“你们早就知道我的事吧?”
堂姊微一沉默,点了点头。
“早在你下山两天后,令堂便传讯到陈氏分散在荆州内外的血脉处,谈及你想要躲避的,对整个宗族而言到底是何等的光荣。”
“结果呢?”
爷爷共有三位兄弟,关系更远的祖辈则更多。陈悠然可不信当中大部份人也能按捺着为桓家奔走的冲动。
“据我所知,无人响应。”
“这可真是喜出望外。”
“夫君近日收到多位宗亲的信。有些人笑夫人企图与十姓嫡子结姻,简直痴心妄想。而有些则恨她把事情闹大,无论成败,陈家也大失面子。”
“至于不客气的兄弟们,更是冷嘲热讽,兼而有之。哼,说到底,那女子对出身来历藏头露尾,本就不是甚么体面人物。自个占利的事,要大家一起污了手,也未免天真过头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