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在湘境传说当中,乃是世界初现时唯一的光亮。
隔着漫天飞尘,她瞧见观鱼一拳迎面轰来,手臂动作却晚了一步,百忙间往旁一侧脑袋,堪堪教那拳劲击到肩头。
那一刻,她确信半个肩头被轰飞了。
咬牙强忍剧痛,她起足踢向观鱼下腹,随即被其双足一夹,扯往地面。
乘势,她踢起足尖夹着的小迭符文。
起爆符附上观鱼气海处,引起连串爆炸。当中一张陈悠然好不容易画成的锁脉符由此触发,凝住观鱼身形,强逼她以气机硬挡符意冲击。
“即便是生而有之的金刚身,只要气机遭到打乱,也没可能像平时般刀枪不入的!”
得益于连日来血战阅历,陈悠然战胜了乘机撤离的冲动,一纵而起,染血双手挟起五六道符,直拍观鱼头顶。
一声巨响后,观鱼颓然跪倒,满脸血污尘土,以天蚕丝织就的坚韧衣袍破碎半数。
陈悠然也不好受,弯着身形,猛地喘着气。
她瞧向肩头,看来因着骊珠被激活的缘故,自身体魄有所改善,没如她预料般被炸掉一大片肉。但骨头到底被震成了多少碎块,此时却说不上来。
“生而知之的下乘境界,乃是只体现于躯壳上的强横天赋。对常人而言,这已算难求,但我见过比你更教人绝望的体魄。我与郭清馨交过手。”
“而你……”她瞧着半昏过去的观鱼,声音放低。“你这些年来,大概也为母亲灭杀过无数障碍,由此累积了实战经验吧。”
“但这并不代表,你真能把我轻易拿捏。”虽然,她宁可一辈子也不和侍女分出高下。“脑门要穴上中了锁脉符,不是你一时三刻就能解开的。罢手吧。”
观鱼瞧着她。因着气机流转受到封锁,她浑身受损处皆未再生,再经风吹,滋味定不好受。但她却仍是笑着的。
“小姐。”她勉力挣出露齿欢颜。“不是所有事也能中途罢手的。打从一开始,我们就回不去了。”
她高举右臂,胁下漩涡符纹就如在转动。
陈悠然认得那图纹,一息间醍醐灌顶,无数以往看来全无关系的线索,全被一根线连系起来。
因着一瞬沉思,她错过了阻截观鱼挥掌的良机。
气机成团,当着她面门迸散,把她震飞到十数丈外,重重落地,在泥板地上震出蛛网般的裂痕。
所幸她事前已尝过这式从劈空掌中化用而成的“牵气立破”,意识到不妙时已作了准备,双手贴有碧波遁行符落地,一定程度上减省了这一式真正致命的“六出后劲”。
她爬起身来,还没站直,完全没再试图掩饰修为中郭氏形迹的侍女毫不留情,疾冲至其身前三丈,直截了当劈出隔空拳劲,冲着至少打散她五根肋骨。
正中陈悠然下怀。
没人能在强行吸纳锁脉符符意,重行参与搏斗同时,还能听见或感知到房子里一柄寻常木剑的动静。
正因它并不锋锐,更不起眼,落在陈悠然手里才派上用场。
观鱼解开锁缚不消片刻,全身已大致再生完成。遭逢连番重击,她心头意气激昂,更是把浑身根骨的力量调动到极致。
这一拳尚未击出,往内急旋的风流已足震慑满城。
可惜在劲气于观鱼拳头前成形一刻,剑锋已自侍女后心透入,再从腹部刺出。
随着陈悠然双指一引,木剑自侍女身躯一透而过,激起冲天血箭,劈空拳劲气顷刻烟消云散。
她再次跪倒,呼息节奏全乱了,眸子更是瞪大得要从窝里蹦出来。
这回,陈悠然没敢再上前。对方既已知道自己学会了御剑,故技重施就没戏了。
能在被剑身透穿瞬间卸去剑力,避过被震碎脊椎的下场,这份修为,她确实不如。
她看了侍女一眼,赶在其回复过来前翻过了墙头。
☆、第三十六回
虽然小胜,陈悠然遁走时可是毫不轻忽,顷刻飞越十数个街口。
她手里紧握着自行飞来的木剑,暗地盘算着一剑挟着咒符使出时,大概能对观鱼的金刚体魄造成多少伤害。
昔日与郭清馨比斗交锋,纵使对方正值全盛,心神专注,她总能在被打飞前击中对方一两下。
但若说使她皮肉受损,她连想也没想过。
当以奇计争先。
至于对观鱼的情感,早在对方向她刺出短剑一刻就被抛开了。
此间事件一了,她会落泪吗?
陈悠然猛地晃了晃脑袋,跃上屋檐。
深宵的江陵是一大片阴影,捧着将军府沿街的灯火通明。
全城的高门贵户与烟花之地极奇妙地被桓家的意志整合在一起,形成奇异的和谐,放出彻夜不灭的星光。
那是权势与享乐尽收将军眼底的表示。满足了这点,桓氏就对城池有了绝对的掌控。
但也只限于桓氏父子把目光注视于此的时候。
两人平素停驻怀湘山,其代理人,江陵将军桓墨擅于履行职责,却缺乏打从骨子里渴求控制一切的激情。更何况他已身受重伤,大概不在城中。
还有时间。
陈悠然快手折出一道纸鹤,任其飞向城西,自身则转道往东。
她得在高地上找出张幽兰医馆的位置,暂时匿藏当地。待观鱼追来,在屋檐上疾奔就未免太过显眼了。
所幸,似乎她临急抱佛脚的御剑术伤得侍女甚重。
身形急逝又一段路,她微觉晕眩,无奈足下一点,回落街道。
她和轻歌皆未炼就本命剑,御剑之时须耗大量气机,以将意念与长剑本身连系。
这与寻常练气士的御物法术有异,剑上进出攻守,使力发劲,全凭气机支撑,负担也就可想而知。
就是正常出剑,要刺穿观鱼的金刚体魄也不容易啊。
轻歌是老山主指点着练出的深厚功力,她可没法比。奔出这一段路,她眼前已渐渐模糊,终于禁不住,跌撞到一道高墙前。
她望向高墙顶端冒出的杉树尖儿。月光藏身在那之后。
我们啊,是从何时起落到这境地的?
她低下头颅,瞧着跌往前方时捏烂在手里的纸鹤碎片。
“大概打从开始,就注定了吧?”
霎时间,一道红影掠过夜月,诡异、尖刻,全走到了当晚解救她的赤红流星的反面。
她本已设下圈套,以带着她气味的纸鹤引走这煞星。
只是要来的,仍是要来吗?
红影驻足在白墙壁前,初时浮动着,渐渐,颤动的幅度减弱了,不变的,是其尖端始终指向她。
它约有她手掌长短,两端一钝一尖,通体艳红如血,在深夜里鲜明灼目。
她就怕这个。
在符道没落的时期,练气士们曾想出以笔蘸丹砂画符,从而画出更精确的符咒,调动更纯净的天地能量的做法。
那意味着练气士走上捷径,向天地,而非自身求取力量。爷爷自武当学成归来后,这种治标不治本的手法就成了历史。
那时遗留下来的一批符笔,因极珍稀,就赐予忠心家臣世代承传。
这,才是观鱼的杀手锏。
眼下,她双腿已无力气,骨头断折碎裂处更是剧痛不堪,连即使曾在那迷雾中依然清澈明亮的眼眸也黯淡了。
是啊,我早就累了。
无论是碰上他前,或是后,无非是人生有无念想的分别。
但现实从来也没有改变,半点也没有。
假设观鱼这夜不过随口骗她,那他早就死了,也没打算等我对他表明心迹啊。
“就这样着急吗?”
陈悠然伸出没受伤的左掌,符纸上画着血染的牢笼。
“这是对雨师囚龙的拙劣模仿呢。就像母亲错解了漩涡印的意义,误打误撞制出大杀器一样,没甚么值得骄傲的。”
“然而你,也根本算不上是龙!”
她奋起全身余力,疾冲往天,一腿抽击侍女养气多年,染无数鲜血而成的符笔。
仅仅是,一个学不会画符的人仿制的劣品!
符笔移动极快,自她足尖擦过,乘她另一足将出未出之际,从其小腿透出。
血光飞溅。
禁不着她拳背顺势一扫,把符笔砸入地面,撞穿数不清层数的泥土。
她几乎能感受到拳中一刻,符笔震鸣进体的吶喊声。
那,果然是你的本命物。
她跌往地面,连忙以完好手掌支撑身形,打了个滚,想要进击,伤损一腿却短暂地使不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