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话,因着陈悠然的面色剧变而被咽回去了。
“我不许你再这样说。”陈悠然说道。“是了,我忘了问你,你是怎样与二山主连系上的?”
观鱼耸了耸肩。
“全是二山主的安排。奴婢本忙着在这城里办货,全不知夫人故意调开我,只为嫁出小姐。”
“这时候,二山主忽然派信使前来,问我愿不愿意为小姐出力?”她嘻然一笑。“她却不知这本不必问。就算整个世界与小姐为敌,奴婢也会站在您这一边的。”
侍女拍了拍胸,露齿而笑。“就算是要为了小姐而死,也没有关系!”
“你对我好,我一直也知道。是了,我想你口中的信使是指活着的那类吧?”
“这话奴婢就听不明白了。小姐的意思是……”
观鱼有点惶惑,想为陈悠然斟好新一杯茶,被小姐挥手止住。
“不必在意。现下我在意的只有轻歌。”她盯着观鱼。“你有法子救他吧?”
观鱼沉默半晌。
“奴婢是有个主意,可也比较曲折。”她说道。“我相信,少爷那夜定是遇上了袁净壶。”
“怎么说?”
“只有袁净壶夺到手中的天工坊秘宝,才能在短短一瞬间克制着少爷的剑术。当然,她或许尚有援手,但在桓家一群走狗当中,她最是易寻。”
她顿了一顿。
“这贼新夺坊主之位,每日清晨也得到天工坊新近迁到城北的落脚地亮相,不然门人会以为她已遭了洛坊主的毒手,一剎之间,就得一哄而散。”
侍女这次记得伸手掩着笑容。
“几乎整个江陵城也知道袁净壶的落脚地。明日清晨,我们就跟在她背后,看看能找到甚么线索。”
陈悠然嗯了一声。
两人少有地在短短时刻内多次陷入沉默。
观鱼知情识趣,嘴角微笑从未消失,陈悠然却笑不出来,忽地连声咳嗽,举袖掩起了嘴巴。
眼看天色不知不觉地暗了下来,陈悠然不禁暗地怨怪张幽兰。
那人为怕自己冲出找寻轻歌,竟在热汤中添了镇静药物。到观鱼来见她时,已是日之将落,也给了侍女拖延寻访轻歌行程的借口。
如果桓温并未受伤,而是藉辞潜回南方,助继承人夺取蛟龙……
陈悠然心头紊乱,忽听观鱼说道:“啊,说着说着就误了时辰啦。小姐要吃点东西吗?”
“不用。我倒是想问你,你一个人在这住着,屋中有两张床吗?”
“小姐的直觉真敏锐。奴婢事前没想到会这么快与小姐相见,没有准备另一张床呢。”观鱼赔了个礼。“因此,只好委屈小姐与奴婢同睡一张床啦。”
陈悠然抬起眼眸,盯着观鱼水灵双眸不放,直至后者忍不住,又笑了出来。
“这也不要紧。我们不是自小就这样过来的吗?”
“那就好。”侍女抬起头时,声线已宛如梦呓。“奴婢还有很多很多的话,要跟小姐说呢。”
☆、第三十五回
床很软,很舒服,陈悠然却从没睡得这样差过。
三更已过,这次她醒转过来后,转了个身,以背对着观鱼。
实在难熬。
她早已习惯与观鱼同眠。自从四五年前,她板起脸要求观鱼睡觉时不许再抱着她,侍女就已晓得拿捏分寸。
如此一来,最后一点不满也消失了。
但让她烦心的不是这个。
这股烦躁感,决不是来自经张幽兰调理后渐渐消停的气血异动,又或是因着轻歌生死未卜而起的担忧。
她素来自命通透,小事虽时刻烦心,但情绪一过,她总会想出应对之道。
前提是她能看清事情的脉络,因何而起,从何而终。然而面对因为仍然持续而维持晦涩的阴云,她无能为力。
她只是在等她出手。
把背心要害留给对方,是否一种疏忽呢?不,面对观鱼般城府深厚的人精,或许示之以弱,反有奇效。
这丫头想必清楚蛟龙骊珠之事。按道理,在没摸清楚底前,她是不会向自己动手的。
但这得视乎张幽兰在为自己诊治期间,到底观察到了多少,又把多少透露给了观鱼知晓。立场不明的人物,永远是变数。
同时,根据种种迹象显示,留给侍女的时间大概不多了。
观鱼一番话里,对二山主和洛姊姊的安排说得过于详细,未必全是假话。而二山主施在田七身上的极秘禁术,更是无人能够依样葫芦。
她既骗得众人信任,那么母亲打从一开始,就已清楚他们把我救到北方的计划吗?
陈悠然心中一凉。
自小,她的聪明才智已是远胜侪辈,陈夫人却永远比她想得更深、更远。若非轻歌相助,她想必在抵达迷雾山前已被截获了吧。
又或许,母亲本就有意让她逃得更远?
任她和轻歌一行人在桓家的势力范围内冲撞,不仅有助她看清桓家实力,也能有效消耗双方明面暗面上的力量。
初观之时,进江陵城后的局势就如母亲、桓玄与二山主三方间的博弈。
然而,后两者分别有着桓氏本家和岳麓充当底气,而母亲行事前,甚至没告知父亲。
因此,母亲乃是以一人之力,独抗着半个世界。
和我真像呢。
她连忙打消念头,同时小心不被观鱼察觉感情波动下的呼吸变化。
快些出手吧,她心想,也好让我冲过这关口。
此时,观鱼忽然身子一颤,接着静悄悄地下了床。
她脚步轻缓,从大床的一端走到另一端,盯视着陈悠然的眸子如野兔见到狼。
“小姐?”
陈悠然低低打着鼾,没作答。
“也是,方才说了一整夜心事,小姐一定很累了。可是奴婢的话还没说完,还没说完……”
静夜里,侍女的吸气声不比风声为轻。
“但那也无关紧要了。小姐与奴婢多年没见,想必想知道奴婢生活如何,可曾识得如意郎君?”她轻笑一声。“奴婢记得,您曾牵着奴婢的手,说道天下任一男子,奴婢皆可配得。”
“因为我观鱼,是你陈悠然的侍女。”
她话声温柔。
“虽然,真相或许并不愉快。但纵然奴婢不是你的侍女,小姐却永远是奴婢的小姐。”
“因着这,问题就来了。”
陈悠然从瞇起来的眼中,只见观鱼目光转黯,伸手入怀。
“小姐是聪明人,换作平时,早就先发制人了吧?眼下却只能落得在这装睡静待。奴婢也是一样啊,若早在小姐真个睡去之时下手,大家不也能愉快许多吗?”
她取出短剑,挥剑下剌,撞上陈悠然贴满手画纸符的拳头。
锦被瞬间破成碎片,飞羽如雪倾落。
陈悠然捂着被刺伤的右拳,身形急逝出门。
观鱼果断抛开被炸得破烂不堪的短剑,发足追赶。
房子不大,陈悠然踏出房门不消一刻,已到前院。
她迅速潜到身旁柱后,待观鱼追出剎那,还没辨认出柱后身形,率先砸出一整堆纸鹤。
这瞬间掀起了一场爆炸。火海为急起水墙所困,于方寸空间内越演越烈,就是真正铁打的筋骨,也要于这炼狱之内消熔蚀解。
但陈悠然深切明白,战斗不过刚刚开始。
一刻后,火光被赤焰中伸出的一侧手掌收入掌心,继而,连笼罩外头的水障壁也被其猛烈吸力扯得支离破碎。
近百张符纸的残留物消弭于一瞬间,残余的唯有空中淡淡的焦臭气。
这一击打了观鱼一记措手不及,确实烧毁了观鱼一条手臂的外层皮肉。但这战果,也就持续十数个呼息。
“小姐折纸符的速度比以前快了许多呢。但是,您不是早就知道这对我没有用吗?”
侍女瞬身冲散烧焦皮肉后的秽息,完好手臂往后一甩,复又猛拍向前,借助瞬间形成的半弧度增强掌力,一击正中陈悠然身前房柱。
蓬然一声,屋檐下掉落灰尘沙瀑。陈悠然正好往后急退,避过侍女得理不饶人的鞭腿抽击。
她自问体术不弱,扬州山野蛮荒之地流行的鹤喙拳、洛氏飞鹤步、本家散仙手和书院略授的五路兽形拳,皆有相当火候。
不然,也不至于能一举削落田七五根指头。
可惜的是,如果把她的体术形容为星宿,观鱼何止堪比日月,直可与九天之上的至高光芒相提并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