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过去,她忍不住跪倒在地,胸腹为一阵局促感所充满。方才急速运行遍体的气息在一声闷响后,又退回气海。
她瞪着眼睛,一双桃花眸子朝着岩石地面,眨了又眨。
我,走火入魔了吗?
陈悠然大声喘息着,好不容易把闷气逼出体外。她双臂撑起半身,决不敢再看头顶龙形半眼。
只是视觉上一没了功用,她的耳朵便即灵敏起来,来自遥远处的流水声渐渐钻进脑海。
贴着地面的双掌慢慢开始抖颤,随着呼息声起落无序,到她从十足的惊慌中抽空半边脑袋,才意识到,声音与抖震均是来自地底。
它们不止息地震荡着心神,就像……
龙吟?
她猛地摇着头颅。
真糟糕的比喻,不但不合时节,也没甚么道理。一个人既没听过龙吟声,怎能把甚么声响形容为它?
不,不,不,它是甚么姑且不论,对她的摧残却来得迅捷有力。
不知有没到半柱香的时份,她已然想要发疯。
放开双手,呼息提醒着她,对,让双膝也离开地面。
那原是自己在山峰上就听到的地脉声响,不会吃人,大不了是地动的铺塾。
而地动和这声音一样,只要保持距离,就伤不了人。
不成,她闭着口喊道,若不俯伏在地,她就没法不抬头起看头顶的蛟龙图案。
是的,那声音道,就如女孩子总是忍不住不看镜子一样。但假如,这就是轻歌口中的第三层意思呢?
陈悠然猛然省起,这庞大得不知边际的龙形图案上方,很有可能就是九根柱子屹立之地。两人寻剑时走开甚远,她一到了地底,又走了回头路。
她默想着蛟龙所示形态,倏地抬起头来。
这一回,图形本身却没给她太大的震撼。
她已被偶然的发现所深深触动,举起指头,因着龙身上大得异样的鳞片数算下去,从龙首数到龙尾,不多不少,正好九片。
座落的方位,正与九柱的位置相同。
当下,她是全然明白到体内真气被带动起来的原由了。
之所以立起柱子,仅是为了指引地底下壁画的所在,若想明悟整套功法,则仍该到地下来寻。
岳麓前山主用心之深,难怪连轻歌也不敢说全都明白。
她不由得轻叹一声。
“即使这山洞还有别的进来法子,那也决不可能易寻。而我,虽是误打误撞进来,却也全仗着踩到施了术法的地面。老爷爷这心思虽深,又有谁能看到呢?”
“至少,不只你一个人。”
平空而起的话声听起来若无其事,却是一整天来她耳边最响的雷。
她的足跟立马离了地,眼眸飞快扫视着黑暗。
火光快将熄灭,她快手另画图形,手里纸片燃起了光。
蛟龙图形中心处往下,一道人影躺卧着望向岩顶,目光灼亮着,像一双燃烧的星。
注意到陈悠然的目光投向他,他双足一撑,站直身子,眼神登时锐利如尖刀。
陈悠然不是第一回面对这类眼神了。纵然如此,对望一刻,她心里还是闷得慌,压根儿没敢反瞪回去。
这感觉,她只经历过一次。
忽起的念头使冰冷笼罩了她。她几乎无法思考,直至那人打破沉寂,走上前来。
她瞬即跌撞着退后。“不要过来!”
“谨如小姐所愿。”
那人停步,长袍下摆暴露在火光下。他反手持着长剑,剑柄呈现神洲罕见的半鱼形状。
“是你!”陈悠然脱口而出,不知为何,心底寒意倒少了大半。“裴将军已死,你还要继续为桓家办事吗?”
对方敛了敛眼睛,莫名地带着笑意,像一柄刀子割破了她的面皮。“你以为他出得起雇我的钱?”
“这话倒是合理。但你虽然比他高明得多,要潜入这儿还是……”陈悠然双手收进袖里。“你是宁神风的人?”
那人没有回答,目光又回到了头顶的壁画处。
霎时之间,那双收藏着野火的眼眸绽放狂热,神态几乎无异于仰望着太阳的野人。
陈悠然不自觉地又退了一步。
“不错的猜测。”他轻声说道。“但带你进来的通道与她无关,乃是我来此时留下的麻烦。”
“在士族中,她最接近光明,因此被人打为黑暗。为此,不光彩的手段反倒为她所顾忌。我却不一样,永远把目标置于手段之先。因着这点,我和她天然不相关。”
“那么说,你们同时出现在这山中要把我们截下,也是巧合啦?”
“这世上没有巧合,悠然。”
男子似乎没把她脸上越渐明显的恐慌放在心上。
“命运是因果的整合,看似不合理之事往往有迹可寻。傅轻歌与宁神风的剑斗,还有你我的碰头,莫不如是。”
“金银埋的因,多是血肉成了果。”陈悠然试图不让对方发现袖中动静。“听我劝,不要以为流血的一定是我。”
对方轻轻叹了口气,拄剑在地。
此时陈悠然才发现,那用黄金半鱼雕像作的剑柄,在阴影里竟不会发亮。
“鱼可以用一辈子的代价,让半边身子变为人,但若想再进一步,却是永难如愿。”
他摊开一手,动静使得陈悠然心神一愀。
“半鱼的下半身是鱼,生下来的假如幸运,仍有着人的上身,可若仍旧是鱼,谁也没法说这不对。至于生下来,自然而然就有了人的下半身的,神话中一则也没有。”
“神话又不一定是真的。”陈悠然说道。“而且你也没见过半鱼!”
“前一点对了,可也没全对。我曾看过天下间现存关于妖魔的记载,当中包括远自神洲陆沉前的,由柳家的仙师们刻在古树皮上的手录。”
陈悠然听到这话,本想强装出的笑容也没了影子。
“至于下半句,我确实见过半鱼,就在东海郭氏划海称王的航道上,我抛开尾随船只,远至仙山之畔仰望虹光。虹光底下,半鱼们露出人身拍拂着波浪,鱼尾顺应着大海的流向摆动,拨起的水气在阳光下升作云霞。”
“我了解她们,正如我了解你。”
此时,被陈悠然刻意遗忘的恐惧已爬出了半个头儿,可她试图以态度上的强硬与它相抗。
“你有病,你根本就不认识我。”
男子轻轻一笑。
“那么,就把这当作是初识之时,总比记住水上厮杀光景为好。”
裹在他身上的肃杀气息,慢慢地消退了下去,可陈悠然却连站也站不住了。
终于,她忍不住颤声呼喊:“我说过,不要过来啊!”
纸折出的风暴卷起长袖,拍翼振起水火之舞。岩洞中先是炸起了起爆纸鹤们的残躯,之上又覆盖着掠水纸鸢的余波,使得翻天覆地的打击集中在小范围内。
她相信,即便是她一生所见之人中最强者,早早便向她展现了实力的二山主,也没可能以肉身硬抗这一击。
它来得多么急促,力道又是如此雄浑,如非她因此龙图得悟,根本没法使得出来。
她想得没错。他没能以肉身硬抗。
火光先于水波敛去,继而,连那若有若无地于这空间扩展着影响的浮影都消去了,好比河面被小石子打出涟渏过后,又变得沉寂。
法术产生的元素因着一阵亮光,而被无情地吸收掉了。这温润的亮光,来自男子左手手持的玉杖,它约莫三尺长短,绿玉色,尾端作虎尾,头部却是龙首。它本来佩在男子后腰处。
见到玉杖一刻,陈悠然心底残存的最后一丝盼望也幻灭了。
她双膝一软,跪倒地上,眼看着文士的脸浮动着掠影,在玉杖微光的映照下越走越近。
最后,她燃起的符火也消灭了。谯国桓氏的大公子伸出手掌,往脸上一抹,露出了本来面貌。
唯一不变的,是他眼里的笑。
☆、第二十回
是的,陈悠然不会忘记那种笑意。那和她的想象,一模一样。
老道人提醒过她,母亲警告过她,但她却总以为凭着个人的努力,能够走上另一条路。
“轻歌回山的时候,我还以为这个世界终于有了第一次公道……”她一口银牙已咬紧。“现在想来,我真是太傻了,不是吗?”
“如果你把这视为福份,受苦时会好过得多。”对方响应道。”就像一个人因着地动全家死绝,多半会庆幸自己仍然活着,多于对家人恒久哀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