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响应,陈悠然听见了朝向地面的轻笑声。
“之所以不计代价请我上山,还不是为了对付桓家?你们连区区一个修行家族也应付不来,谈何为我搭起长生桥?”
宁神风回驳飞快。“谢青阳他们三个,难道就能在十万大军铁蹄下保存岳麓?个人的力量在皇朝面前是软弱无力的,你、我,也是同样。”
她忽然又笑了笑。
“想要超脱于庙堂压迫,唯有超越人力的限制。幸好我的法术,你的剑意,在这条路上均已走得够远,而桓家的势力又远远尚未联合起来截杀她。只要你我连手,陈悠然定能平安到埗。”
傅轻歌不说话了。纸鹤听见了踱步声,再将之转化为陈悠然掌上纸片的抖颤。
她忽然被打动了,泪水一点一滴地渗满眼眶。
“这一生中,你想必从未如此谨慎。”轻歌呼出了一口气。“只是为了劝我上山?”
“我总算已上了年岁。不该谨慎的,是仍在少年时的你。少年人都这样,得了一柄剑,就自以为可斩蛟龙。他们当中,有许多人没再长大。”
言下之意明白得很。
果然,轻歌如陈悠然所想般轻叹一声。
”你既有把握说服我,那么桓玄确已离开前线,单骑南下。”
他的话声轻微冷颤着。“我听到风声时,还没想到他会肯为了她不顾功业!”
不,不,陈悠然绝望地想,桓玄可不是为着我回来的。若使他得偿所愿……
一瞬间,她便想冲出去,却仍受制于全身脱力,双腿竟动不得半分。
“我听说过,桓玄想在她身上取得的物事价值倾城,也难怪他按捺不住。”宁神风话尾一转。“你带她来这儿,自然也了解她身上秘密对修行人的用处。不愿与我合作,莫非却是为怕我分一杯羹?”
轻歌维持沉默。无言的寂静在隐伏空中的风雷声下不复存在,四周流动着教陈悠然心里发寒的氛围。
她的腿倏地忘了痛。于是,她站了起来,瞳孔像猫般尖挑起来,刺探着甚么。
“我不知道你在说些甚么。”
轻歌往空中一挥剑,一条赤练蛇滑过她正注视着的云雾。当地竟然与她相距十数丈。
“而且你说得太多了。”
“是的。”宁神风欣慰地笑了。”这大概是你整天下来最精准的观察。”
一息间,狂风破开了大雾。风流没间隙地转动着,围绕着对峙两人形成漩涡。而漩涡的外层现正不断扩展开来,逐步震散时常往地面沉坠的雾群。
但风暴的中心,却仍然是不可触及的。
陈悠然侧身避过迎面拍来的一阵风后,眼前的气流已稠密得教她无法上前。
此时,她才注意到不远处地上,放着轻歌赠送给她的木剑。
她随即在袖里作了布置,飞扑往前。
一股猛风奇快地将她压倒。
这回她扭到了腿,得用手撑着半边身子,才免得摔个灰头土面。
遥遥看去,飞鹰的翅膀完全振扬起来,怒风开始循不规则的流向迈进,加给妄图接近者的压力更大了。
她也听见了轻歌的怒喝声:“宁神风!不要把她牵扯进来!你不是想听我的答案吗?”
这时说这可却不灵了,陈悠然心里焦急,确实,轻歌话声止后驰突而起的剑气,彻彻底底地被暴风封锁着了。
再看剑客面容,已没了往常的宁定。
“你犹豫这许久,也就不必再问答案。”宁神风感慨说道。“说到底,老山主此生误你太深了。”
傅轻歌再次出剑,光虹瞬息间震散风怒,一路透穿至风眼最深层的障壁上。
这一剑剑力之猛,使得那不具实体的气墙,也生出了琉璃破裂的清响。
“好一记'贯九日’!”宁神风赞叹道。“这一剑比起当年,火候果然是更深了。”
她挥舞起手上玉笛,发出咻咻响声,无异响尾蛇的嘶鸣。
“现下该看我的啦。”
才怪,陈悠然心想。
她往前一打滚,同时抛出怀中十多头纸鹤,一瞬间全炸散开来,挡下宁神风拦截她取剑的猛烈风流。
她算准,眼下雌狼大敌当前,顾不得再费神在她身上了。
只要让她取到剑,无论结果会不会改变……
心思还没转完,她脚下的泥地已先出了问题。
起初,她以为地动骤起,可那决计没法教泥土化作浆水似的深潭。
很明显,只有她身处的一小片土地是这样。
她难以置信地瞧向宁神风,对方却甚至没看她一眼。
轻歌怀着她期望只供她一人享受的侠义精神猛冲往前,却瞬即被宁神风拂袖截下。
一刻后,她胸口下均已进了土。
因着土系法术的温和本质,她的肋骨还没被压断。可这一会儿,她又再次感觉到了在崖上时已有迹象的地脉流动,冲击着她的胸骨,进而是心房。
就如,堕进了污泥?
她奋力上游,手足却沉滞难动。液化的土渐渐淹过她的口,她的鼻,她的活力开始消散。
她听见了轻歌的喊声,可一瞬不到,连那也因着泥水盖过耳朵而没了踪影。
终于,一双眼帘沉重得再抬不起。
她闭了气息,陷入了沉寂。
便在此时,在她周身各处施加重压的一切都消退了。
流水声响,点滴落到耳珠,她猛地清醒过来,惊骇着,等待着自己堕入最深沉的黑暗。
落地一刻反倒没给她太大恐惧。双手触到石地后,她心神稍定,环顾四处,不见光亮。
她自袖里取出纸片,胡乱画着点燃了火。
火光微弱地映照地下世界。她身处的岩洞算不得潮湿,更没有滴水,弄得她想不透跌落时的声响是怎生来的。
她再摸摸耳珠,似乎也没教甚么沾湿了。
隔得一会,她想到就着火光探视身上,也没见得浑身泥污,面色不变,一颗心却不免慌了。
那女人想把我关在地底吗?但地下洞穴中既然透气,自然有通往地面的道路。难不成……
想到一旦地动起来,身处岩洞想必就要倒塌,陈悠然被火光映着的脸不免发白。
为了逃避那宿命似的惨酷牢笼,她愿意接受死亡,但单纯的死和被生生活埋完全是两回事。
术法造出的泥潭通道想必早已关掉,她放慢脚步,依着光亮找寻着出口。
眼见一路前行,石壁上刻着一个个小人和各类禽畜的形象,她更是相信此处有人住过。
说不定远古之时,这座山峰曾有过能见天日的时光。
她又走出一段,脚边渐感湿润,心想找到水源所在,大概就能通往陆地。
只是这趟长路一绕,不知道是否离九柱所在地远了许多,得想个办法回去看看轻歌如何。
只怕他宁可战死,也不愿我插手以二敌一。
但若真见他有了危难,我……
陈悠然叹了口气,忽然间,一道水流汨汨而下,堪堪擦过她的面门。
她瞬间往后一跃,抬起头来,但见一道张牙舞爪的蛟龙,占据了整片洞天。
☆、第十九回
陈悠然自小就着迷父亲游历四方时拓下来的壁画,时常扯着图纸,趴在地上,指头顺着画像线条描摹,不知不觉就学会了写字。
没人说得透那种字体,到底与今人写的楷字有甚么关系。但总而言之,一理通,百理明是天才的象征。
而陈家,毫无疑问打算让独生女蒙上此名。
这全没有甚么用处,陈悠然心想,也就是懂了下笔时的“写意”,学习以书法画符时进展能快一点。这些小聪明,每个小孩子都有。
对于头顶上壮观难言的蛟龙壁画,她就瞧不出来甚么。
毫无疑问,这地曾有人住过,但那怕且得是神洲第一回陆沉前的事儿了。古老的事物虽然珍贵,但却不见得有甚么实际功效。
但如果,它与此地给她的异样感觉有关呢?
她的视线落到蛟龙捧首双爪上。
龙,掌水。
附近水气相较刚掉落时浓重,是这原因吗?
她饶有兴味地伸出指头,在龙鳞下方的天空中比划。
自臂窝尽处忽起的剧颤,使她浑身僵了僵。
反应过来,她只感肚腹处真气再度不问情由地升起,颤巍巍地让手指沿着龙形移动,一寸,又一寸,堪比悟通九柱指引真气运行之法时情形的加速版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