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天初入夜,她去找父亲借取山上生活的盘缠,父母寝室却已点起烛光。自她来到以来,这是第一回。
“宁神风当上了狼山大将。”那时,母亲冷漠说道。“她大哥想必已告诉过你。”
面对母亲惯用的尖锐语气,父亲的答话也如常地慢悠悠的。古往今来发生过的所有事,他好像都漠不关心。
“飞鹰势不甘安于燕巢,亦定必展翅于高山。自上山起,她的命运早已注定。”
母亲沉默一会。
“狼山又得一员大将,不日必然南侵,你注定要和她交手!我只想知道,你愿不愿意接受你的宿命?”她不满时的话声总很短促。“若你下不了手,就让我来。宁央怨我恨我,皆可。”
“你若问我是否下得了手,答案很明显。湘境容不下不知进退的土匪,而南方能教狼山晓得进退的人,还不到五根指头。”父亲说道。“但你非要我不对这宿命提出抗议吗?”
母亲没有再说。现下陈悠然回想起来,惊讶于父亲看似无害的推迟作为,果却留到今日方结。
“我记得你大哥和我爹是好朋友。”陈悠然冲口而出。“你对我,对他有何不满,此事了后尽可登门。但乘人之危,伤害故人之友,真是长安宁氏能干得出来的事?”
宁神风以一种奇异的目光嘲弄着她。
“长安宁氏。”她重复道。“二十年不到的牌匾,还缚不住我的手脚。”
陈悠然突然感觉到了一阵共鸣。雾海中的肃杀氛围是寂静的,提醒着她话已说尽。
“原句奉还。”她说道,同时抛出纸鹤。
由她当先出手,显然不在在场人士预计之内。
但轻歌见机可谓极快,当起爆纸鹤在宁神风身前三尺力竭炸裂,他抓紧了漫天纸碎飞舞的时刻,御剑驰空,到近处探手一抓,势要夺回木剑。
面对这千钧一击,宁神风无法再安坐柱上。
她站起身来,也不待手中木剑被轻歌硬扯回去,便已放手撤剑,任之掉往地面。
少年出手本是一心为剑,仓卒间未明其意,即把御剑轨迹压下,斜身伸臂,抓稳了剑柄。
与此同时,宁神风却向陈悠然飞扑而来。
神速非风可比,唯雷可及。
陈悠然在短短一瞬间折好了袖里纸鹤,当此满天雾气爆发水意,威力之盛,想必可稍挫其锋。
然而她根本没找到出手时机。
但见宁神风身形未逾半途,已挥袖拂击,如推门户,挟起半座山谷的水雾直扑面门。
这股力道绝不是凡人能够抵挡的。它彻底震碎了陈悠然一双衣袖,使她飞出老远,纸鸢似地落入云雾笼罩的沙石地。
宁神风人未落地,傅轻歌的咆哮声即从身后传来。
一时间,就像整座山峰也扬起了怒气。飞剑破空声狂暴拍击山脊,声势甚至盖过了宁神风瞬间调动起来的风雾合流。
月光化身龙虎,剑势猛如雷震。宁神风半空中一转身,抽出怀中苍蓝玉笛,挑往剑客堪比当世任意一位剑仙杀着的巅峰一剑。
剑尖对笛尖,竟没掀起半点风浪。
宁神风安然落地,浑身唯一不妥处,仅仅是面色白了点。
傅轻歌手执双剑,触地一刻卷起的狂风,足以震散十里大雾。
飞萤火的剑尖抖颤着,带起奇异的律动。
“羚羊挂角!”他说道。“我听说陈家家主虽是你兄长的旧友,他妻子却视你为祸害,不惜抹除宁陈两家的交情。你要用父亲的剑,为母亲逼迫女儿吗?”
“你听说的倒真详尽。我只是没想到像你般的人,竟也会无条件地听信谢青阳说的话!”宁神风笑了。“他在我们的事上算个甚么?有甚么点评的资格?”
傅轻歌想不出一句回驳的话。那无可避免地,对他的剑意构成了影响。
于是他猛下决心,把木剑掷到陈悠然落地方向的雾海里。
宁神风眼看及此,并未阻拦,眼里的惊喜神意更浓了。
“你真的对她动了情?”
她的嘴角是平滑的,看不出年岁痕迹,可眼眸却透射出明亮的光。那与她行事中展现的干脆利落有所冲突。
“她有着她母亲的美貌,这是真的。但她母亲是怎样的一个人呢?”宁神风笑道。“既然人的本质起源于家庭,同一家里出来的人们也就是类同的。若要爱她,倒不如改作喜欢我。”
傅轻歌难以置信地瞧着她。”你有甚么毛病?”
“不比你的病重。”她说道,笑意转眼黯淡了。“我很喜欢你啊,虽然撇开你的资质,你的外貌、身世、人格,对我一点也不重要……”
剑客打断了她。“那也能算是喜欢?”
“为着好看的眉眼,和为着修行的资质而喜欢一个人,两者到底有何高下之分?如果有分别,那也只是皮相天然可见,资质却需要被激发。”
宁神风抬起一只手,摆了个请战的手势。
“如你所知,我已把你的资质激发起来,比你的老爷爷做得更好。如若你仍感激他,就不该怨我。”
傅轻歌禁不住冷笑。“你也配和他比!”
“在某些层面上,我甚至比他做得更好。一个活了大半辈子的,明断审慎的老前辈,竟然会觉得能凭一己之力,使得狼山脚下的贫民窟改过向善,说出来有人相信吗?”
她指着他,直点心房。
“你的老爷爷那次上山,唯一的成就就是成就了你。他铺就了你的根基,但你修成剑道的大路却是我铺就的。我杀尽了你村中的人,换来深切怨恨,可隐在我行为背后的,那伟大得盖过了世俗人道立场的爱,却被忽视了。”
宁神风的笑容中竟似真正透着悲哀。
“为此,我期待你明白过来,已有六年之久。当你意识到了岳麓那三位山主的伪善本质,愤而离山,于我无异是天赐良机。”
她顿了一顿。
“我可不理会她和她那混账老妈之间的事,只要你答允我此行的请求,我甚至可以护送她到桓氏无法触及之地。”
傅轻歌猛一抬眸。
“甚么请求?”他问道。
“加盟狼山。”她得意地露出微笑。“踏上我们为你搭起的长生桥,一条真正让你超越徐真鹤和白凌尘的剑仙之路。”
☆、第十八回
陈悠然倒地一刻,已然察觉到了轻歌任由她被宁神风吹飞背后的意图。
以她对轻歌剑速的认知,他是不太可能拦截不到宁神风那并不算快的身影的。
唯一的解释,是他既看准宁神风不会当真伤了她,而且本也想让自己远离决斗现场。
离开木屋时她就注意到了,随着轻歌走进自己的人生,男孩那神秘而多姿多彩的道路也尾随过来了。
美丽的不安定性,使得一个同样名叫陈悠然的女孩畏缩不前,选择了地狱。
傻孩子,竟不明白飞蛾若不扑火,就无法称之为美丽。
陈悠然忍着浑身碎骨似的剧痛,缓慢地坐起身来。她咬破指头,在小纸片上快快画了双耳朶,折成纸鹤,低低地投向云雾遮盖起来的鏖战之地。
她早就悟出连母亲也没发现的书符道精要。既然文字生于图画,图画亦可显文字之效,刻印符意于纸上。为此,她的甲骨文向来学得很好。
但只要纸鹤被那强得可怕的女人发现,纸上描绘着甚么似也不太重要。
她自知战力远不如两人,介入只会劳烦到轻歌,但就算只是听听轻歌的声音,也好。
风声狂啸不止,响声掩盖人言,但宁神风在风眼处发出的话声却透彻清亮。为何以这风声之大,仍卷不起郁郁浓雾?
“你不答话,不代表隐藏得了心思。傻子也知道,带着这修为平平的小姑娘穿过桓家辖地,冒着北伐战火抵达长安的可行性有多低。凭你一人之力,是护不着她的。”
陈悠然几乎可以想象到她嘴角的弧度。
“对此,你心知肚明。当日你杀掉那装神骗鬼的老道,却恰巧被老二撞见。你知道,待他回到山上,必然惹得我再次下山来找你。初时引得我出口请你加盟的天赋,今天已经结出了果。”
“如我所言,我对这份资质的爱是纯洁的,高尚的,不求任何回报。你无须参与任何劫掠,便能享有最好的秘籍和灵药。我们会辅助你,指引你,保护你,直至你得证大道。”
“期间你要做的,只是在狼山遭遇重大危机的时候,为我们出一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