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铜雀看了看他,点头。
他颤巍巍地站起身来,背对着女子,探手到床边柜中去翻。
当他确信看似无奈的离别一幕,已在某程度上打动了白铜雀,他翻出陈夫人作为本钱相赠的最后一道符,反手往后印去。
这一击,本该炸碎半座楼层,好让他从容逃去。他不像陈悠然般可以水法护体,免遭爆炸波及,因而已经打好进一步毁损右手的准备。
但他的符没有生效。
事实上,他的真气还没运到符纸上,手臂已被齐根斩断。他甚至想不到她是用甚么兵刃出手的。
她甚至没有站起来,长袖一挥,已将他卷回座位上。
“没有酒吗?”她忽然问道。
田七忍着锥心剧痛,点了点头。
酒会毁了清醒的人,如他此刻所需要的。
白铜雀叹了口气。
“我本打算就此作罢。只是,我还以为你会亲自出手的。”
她轻轻踢起落地符纸,落到桌面。田七瞧得分明,符纸上草写符字已一扫而空。
“转写符?”他说话时,已几欲呕吐。
“不。心随意起,字与心动,这是太阴丹书道律,空手即可增删符文。”她说道。“虽然微末,终究是《黄庭》上的绝技之一。”
不待他想透话里含意,白铜雀的手已按到他前额上。
“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女子声线如虚似幻。“全是虚言。你知道书中有着甚么吗?”
力量,他想说。但最后一刻,田七想通透了,却已发不出声来。
不对,力量,就是未来,只有未来。
白铜雀似是听见了他的呼喊,摇了摇头。
“另一个世界。”她说道。“但那只有对我们这类人而言,才是正确答案。”
这就是田七意识消逝前听见的回音。
☆、第十二回
月光无声隐没云中,使得压在洛白心头的大石不知不觉,又往下坠了一分。
拜入岳麓三年以来,他从未如此刻心神不定。当初上山,他只看准岳麓孤高自守,不似原先宗门阴森诡谲,待得山主们倾心相待,更是数年来不曾后悔。
就像与他同时在书院中记名的堂姐所言,上山的好,好在曾不在山上。
然而这一切好快就乱套了。
他一直想不明白,为何三位山主以修道通神之躯,却去为俗世北伐之事效力,甚至不惜动用隐藏各地的书院人手。
听闻大山主乃天子好友,而且儒家本有入世精神,得王道剑,驱于王道。但他对天子与任何人间的所谓友情,以及修行人的入世属性抱有同等量的怀疑。
毕竟在长生面前,世间一切如风易逝。今天的钱财,明天就散尽了,就像数之不尽死在北伐前线的练气士们,天赋实力再高,瞬间就被世人忘却名号。
可惜他现下要做的,正是大机率会让自己断送掉长生路的事儿。
早在一个时辰前,岳麓便以死去的田七名义下令封锁了渡雾镇。命令来自黑暗,也因此不为月光映照的世界所知,此刻街道上一片寂静,全然不像是即将爆发大战之地。
那不会是甚么大战,他尝试说服自己。只要二山主出手,事情就结束了。
一个仅于所在地闻名的中年符师,不过借着夫家陈氏骗取声望的女子,根本没可能是二山主的对手。
二山主本人也很清楚这点。她给他的意旨,只令他由始至终,勿要让人知晓她已回来!
他藏身在街角冷风吹拂之地,一头漂亮长发不得不束作扁平一团,对山主的话更是感同身受。
当外界得知岳麓二山主已从北伐前线撤离,岳麓与桓家的关系势必降到冰点。
若岳麓内部无人泄密,这事还能瞒上几天。但世上没有不漏风的墙。按二山主的说法,书院入世未久,尚未成势,现下还不是和桓家破脸的时机。
但她还是回来了,动员湘境以南大批岳麓门生,只为救下陈悠然一人。
洛白不确定这算是善断还是鲁莽,又或许两者本是同义。但无论如何,他也已参与其事,渗入这注定不平静的夜里,为着与自己毫无关系的女孩。
他忽然感到很烦燥,握着腰间剑柄的手冒出汗水,闷得发慌。
直到他看见一道淡粉色的影子自某个墙角中闪出,不作声溜入小巷。
一瞬间,他出于剑客的本能跟上。
灰影无声追逐女子的身影,掠过一道道沉默街巷。
他确信,自己已被隐伏暗处的同门们察知,而同门们则会把情报传回二山主处。这场捕杀局的主人正高坐小镇中心,垂首看着成败兴覆。
她在意他的生死吗?很难说,二山主为人称道的“义”,其实与一般的定义很有点分歧。她总说人们爱她,只因为他们不了解她。
但他近在她身边好一段时日,却是爱她的。既是对力荐自己上山的恩人的热爱,也带着骄傲少年初遇明媚的心头悸动。
最重要的,是他还没相信自己会死。只要剑犹在手,就没到那一步。
洛白最终追进了小镇边上一条小巷里,与西门黑水河岸只隔三条街。这几个月来,他奉命藏身镇上监察田七动静,时常见到河水送来上游尸骸,有桓家人的,也有狼盗的。
为此,将军驱逐了这几条街上的居民,堆起火炉把尸骨烧尽。此地本不该有人烟。
洛白缓缓贴近粉影遁入的院子小门,脚步不碰出一点声息。他的手悬在门把前方数寸处,微一犹豫,没敢触门。
等到众同窗完成合围再动手,似也不迟。
他尝试把心底忽然生起来的怯意辩解为审慎,为着二山主的计划顺利,却也发觉自世俗中找寻借口,有损修行人的尊严。练剑之人,本该刚直如剑,不作权衡妥协。
点滴汗珠自洛白脸颊上流下。
身处无声长夜,云后月亮以及一千颗繁星正注视着他,他在这儿没有秘密。
所幸,一道话声好快打破了静寂。“白铜雀已封死了镇上道路,我们出不去啦。”
较之冷淡得多的妇人声线问道:“你认为不该一战吗?”
“他们人手很多,而且动作很快,看来全是跟着白铜雀北上征战的好手,铁与血选出来的骨干。我还看出,当中有几位本是名门大派中有数的后起之秀。”
洛白心头怦怦直跳。她发现我跟在后头了吗?没可能,天工坊的步法决不是一个小小侍女所能洞破的。
那妇人沉默了一阵。“在我的时代,这些后起就像烛台上的灰,高高在上,却只为着衬托烛火的光辉。”
“夫人当然不怕这些人。”侍女恭敬说道。“小的只怕他们当中,有人认出了我!”
“这确是我的考虑。不论如何,你在我们嫁出悠然的计划中还有很大的用处,不可轻易暴露。”夫人思索半晌。“我决定了。我去和她正面交锋,你则乘着镇上注意力聚焦一处,去行你的职责。”
“谨遵夫人令旨。”侍女说道。
洛白凝神要听她提起所谓“职责”,指的到底是甚么,却没得到答案。
夫人也似等待着侍女的回话。“你有话要说吗?”
侍女迟疑着。“小的以为,放任傅轻歌闯入迷雾山太过冒险了。假如山中的秘密被小姐知道……”
“我不会把世上至少有不下十指之数的人知悉之事称为秘密。她早晚会发现的,既因着她的命数,也因着我们中有太多人的际遇,早与迷雾山连成一线。”
我们?谁是我们?洛白小心抑压着呼息声。
只听陈夫人又说道:“真正棘手的是桓玄。他与上一代的因缘全无关连,却贪心不足,想借与悠然间的婚事来分一杯羹。他也很精明,清楚北伐一天犹须借助桓家,岳麓就没法有甚么大动作。”
“而且,没人会想把迷雾山的秘密揭露出来。”
“直白地说,我认为他早就知道悠然的价值远超外界想象,但他永远想要更多。因此,我想让他明白在这场姻亲中,到底是谁占据着主动。”
夫人的笑声轻得像青蛇的嘶鸣。
“我这样说吧,他想必已离开前线,奔着我们的二山主而来,闹得全世界也知道北伐两大助力间生出了矛盾。这正好给他父亲借口中断战事。大家看得明白,夺回洛阳城,已足使桓家地位跃升至朝堂第一,没必要再打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