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隐觉得江澈现在和小时候比起来，除了多了些稳重，倒也没什么太大的区别。她问：“那后来怎么改主意了？”
江澈叹气，“有一天穆轻延为了不去学琴，装病，被穆叔叔识破后装病不成还挨了一顿毒打。”
这并没有激起江澈的恻隐之心，事情的转折点在于，“等他哭完后，穆叔叔问他为什么不去，我以为他会说不喜欢或者找其他的理由，但我没想到他说的是太难了。然后我就答应了，主要是想去见识一下到底有多难。”
程隐揉揉眼睛，往枕头里蹭了蹭。江澈支起头瞧她，轻声笑问，“要睡吗？”
“嗯？”程隐困得有些迷糊，反应了两秒才说，“不睡。然后呢，发现其实也不过如此吗？”
江澈轻拍着她，声音刻意放得低缓，“不是，去了之后才知道，练琴比我想象中还枯燥无趣。遇到严厉一点儿的老师，还得挨骂。穆轻延觉得受了委屈，一门心思就想着怎么逃课，我觉得受了气，就想方设法给老师找不痛快。本来就不喜欢钢琴，渐渐地也越发反感，所以……”
怀中的人翻过身来，把脸埋在他胸口，抬手摸摸他的脸。
江澈覆上她的手，眼神里滑过一瞬间的黯淡，“也是从那个时候起，我才明白，江澈并没有自以为的那么厉害，他有很多缺陷，也有很多做不到的事情。”
在那个张扬肆意，无知又无畏的年纪，因为钢琴，就因为一个业余学习，他的狂，他的傲，曾一度被踩碎。
程隐仰头亲亲他的下巴，强撑着困倦的眉眼漾开温柔的笑意，“你要是再优秀些，我就该时时自惭形秽了，知道吗？”
她的笑，她生疏的安慰人的方式，恰如煦煦和风，轻而易举，就能吹散他心中的阴霾。
“知道了。”江澈吻吻她的手心，见她困得不行，莞尔，“我都老实交代了，可以安心睡了么？”
程隐闭眼，轻轻“嗯”了一声，没过半分钟，就陷入了酣眠。
窗外月已高挂，夜色清凉。
江澈凝望着她安静的睡颜，不知过了多久，才悄然离开。
夏季天亮得早，程隐睡觉时习惯敞着小半边窗帘，光线照进来，没多久她也就跟着醒了。
老爷子上了年纪，极注重养生和锻炼，程隐拿着相机边走边拍，到荷花池那边时，老爷子已经打完了一套太极，缓步往她这儿来。
“丫头。”
程隐放下相机回身，“爷爷，早上好。”
跟在老爷子身边的管家朝程隐微微躬身，无声致以问候。
程隐浅浅颔首回礼。
石桥横穿莲池，清风吹拂，袭来阵阵花叶淡香。红鲤自水面跃出，又扑腾着荷叶一起荡入水中，在一片青色间留下莹滚水珠。
单反快门咔嚓连响，程隐边走边选景抓拍。老爷子背着手，极有兴趣地看她歪靠着栏杆选择拍摄角度。
专不专业老爷子不知道，但他看得出来，程隐很喜欢摄影。那眼中的热切专注，不自觉散发出来的灵动朝气，足以说明一切。
老爷子眯着笑，问她，“你以前学过摄影？”
程隐顿了一下，微垂的眼眸里似有什么闪过，片刻后，神色如常，“没跟过专业的老师，就一位认识的叔叔，他随便拍着玩儿，我也就随便跟着学。”
“然后随便拿了全国青少年摄影大赛一等奖？”老爷子轻飘飘一句反问，瞬间在程隐心里激起千层浪。
她确实参加过全国青少年摄影比赛，也确实在初赛中获得一等奖。可她的作品初赛结果才出来的时候就被人出高价买走了……
而那幅作品，半年前她还见过。
《Light》，Destiny……
至今仍在江澈学校附近那间房子里的墙壁上挂着。
江澈当初说是江夫人买回去的，现在江老爷子又能一语言明，摆明了是对她以及对这件事情知之甚详。
既然老爷子知道，那江澈呢？他又知道多少？
短短数秒间，程隐思绪飞转，不等她理出个深浅，就听老爷子悠缓地说：“那年比赛，江澈的妈妈恰恰是评委之一。江澈随着一起去了摄影展厅，回来的时候，跟我说他看上了一等奖的作品。”
“我就这么一个孙儿，只要是他想要的，只要是我老头子能给的，自然都会遂他所愿。”
第64章
程隐静静立在原地，满心惊疑，但因为太过惊疑了，各种疑问和情绪交织着，除了眼睛短促地微眯了一下，看上去面无表情。
暗忖须臾，程隐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犹豫了一下，问道：“爷爷，江澈他……知道是我吗？”
“这事儿我也是前几天听他说起才知道的。”老爷子露着笑意，“至于江澈什么时候知道的，应该只能问他自己喽。”
程隐心中怅然轻叹，觉得命运就绑着她一个人玩儿了。
当初江澈说作品是江阿姨买的。如此看来，他当时根本就没说实话。
可程隐也不占理，毕竟那时，她也没有承认摄影作者就是自己。
那现在需要摊牌吗？可好像也没有非得要摊牌的意义。
就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但这样江澈会不会觉得她很有心机？
要是让他误会那就不好了……
江澈起床的时候已经十点多，见程隐不在房间里，下楼的时候习惯性地往客厅里找人。
白色的丝质窗帘随着窗外的风轻飘摇曳，客厅里空荡荡的。茶几上摆放着一台笔记本电脑，还有旁边喝了一半的果汁。
江澈握着杯沿一晃，杯底未融的冰块发出沙啦细响。拧了拧眉，江澈余光一瞥，瞧见电脑屏幕上边类似个人信息填写的表格。
“朝阳杯”青少年摄影比赛报名表。
江澈滑动页面大致浏览了一下内容，出门往前院去。
途经花园，隔着茂盛的树丛，一阵嬉笑声和着犬吠清晰传来。
江澈对这狗叫声极为熟悉。等他绕道行至园中，果见穆轻延养的那只通身雪白的萨摩耶。
长辈们在亭子里对坐喝茶，穆轻延的父亲剃着一头短寸，不苟言笑。而坐在他身旁的女人，三十多岁的模样，一身职场女强人的装扮，正是半年前娶进门的太太。
江澈上前问候一声，浅浅地寒暄两句，目光落回前方纤细的身影上。
程隐手里拿着一个半大的彩色球，举高了，从左手换到右手，再从右手换到左手。萨摩耶摇着绒绒的尾巴，眼睛盯着她手里的球，跟着左蹦右跳。
等萨摩耶身子低躬，后脚蹬地，眼睛滴溜直转，正要纵身跃起，程隐手一扬，把球扔给对面的穆轻延。
萨摩耶视线紧追，急急转身，拔腿狂追过去。
穆轻延仗着身高优势，球在手里抛了抛，悠然站定，任凭狗子跳成旋转陀螺也触不到半分。
萨摩耶喘着气，颓丧地往草地上趴，脑袋搁在前爪上，看着有些可怜。往往这个时候，穆轻延就会把球扔还给程隐，然后萨摩耶耳朵一动，黯然的眼里突显亮光，撑着四爪窜起，又迎来一顿逗耍。
如此反复，两人一狗，玩得不亦乐乎。
天气很好，晴空万里。可穆轻延莫名地从背后窜起一股凉意，他下意识扭头张望，看到江澈静静立在亭栏处，正似笑非笑地瞧着他。
不知怎么的，穆轻延从江澈清幽的眼神中，感受到了一瞬间的敌意。等他再仔细分辨，却又什么都没有，好似他的错觉。
程隐若有所觉地回头，看到江澈时眉眼笑开，一个分神，没注意到萨摩耶立起前爪朝她扑了过来。
“小心……”江澈急急伸出的手停在半空中，眼看着程隐被肉团团的萨摩耶撞倒在地。
手中的球滚落到青草上，萨摩耶欢快地摇晃着尾巴，过去用鼻子嗅了嗅，再张嘴叼起来，然后蹲坐下去，支着前腿立直了身体，像个夺冠的胜利者。
落下去就是软软的草坪，摔下去也无痛无碍，程隐维持着两手往后撑地的姿势懵了一瞬，然后被疾步而来的人扶起。
萨摩耶本来平时就长着一副笑脸，可此情此景下，配上它得胜者的姿态，看上去就显得嚣张挑衅了。
江澈横眉看过去，眼神意味深长，“长得挺肥。”
语调徐缓，音质幽凉。穆轻延仿佛看到了他心底已经腾沸的油锅，只要这傻狗再敢咧着嘴，半小时后大门口恐怕都能闻着肉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