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央脸上的光辉随即黯淡了七分,“这片沼泽当真这么难以穿行?”
沈华英只是苦笑。
靳尚坐回椅子,一下子又有些泻气,但很快又下定决心似的说,“十里取一就十里取一吧,军中缺了粮食,我们很难再这样耗下去。”
说来容易,但这代价实在大得叫人难以接受。
十里取一是什么概念,率十万士卒去,还没开打,就只剩下一万人。
好半天,沈华英才开口,开口也只是一声十分沉重无奈的感叹:“这是要拿活人去填路啊!”
靳央仰起脖子看了会儿暗沉沉的天幕,仿佛透过那无边的黑夜看到了些其他的什么。
少倾,他说:“十死六和十死九的差别真的很大吗,你看白勺江边的水面从早到晚都是红的,尸体顺流而下飘到低谷处堆聚着,有些支流都已经堵塞了。”
靳央语调平缓,但落进沈华英的耳里字字都是一把重锤。
“我带兵去!”过了很久沈华英仿佛下定了决心,掉头看着靳央说:“只是迈出这一步,我们就再难有回头路,这一仗只能胜不能败!”
靳央叹道:“我们早就是只能胜不能败了,你想说什么?”
“让朝廷无论如何给我们再增加二十万人马,到时候我带十万人绕路去敌军后面,剩下的四十万人由你指挥,我到了敌人后方后燃烟做信号。你见到信号就要立即发动攻击,不计生死,不计代价,除非拿下了第七城,否则绝不可停。”
敲定了计划,沈华英和靳央立即上书朝廷请求增加人马。
现在的这个局势,就是一句话,北境存,国存,北境亡,国亡。
民间很难再征集士卒,朝臣们也都没再含糊,自家的府兵,青壮仆人,乃至于会武的子弟都派了出来,加上皇宫里抽调出十分之七的禁卫军,好歹凑足了一支上得了台面的二十万人大军。
第44章
这天,厅外已见黑,朦朦胧胧的夜幕笼盖四野,厅内烛火摇曳,晃动的光影一如人心,颤抖个不停。
还有两天,沈华英就要带兵出发,干系太过重大,沈华英和靳央其实也都很没有底,他们召集所有的将士,凑在一起把整个计划又从头到尾,又从尾到头捋了一遍又一遍。
走出空气早就污浊闷热的大厅来到清凉的夜色里,沈华英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勉强压住已经烧到胸口的焦灼。
屠百城也正出来,斜眼瞥见沈华英一眼,上来猛拍了她的后背两下,沈华英猝不及防,被他拍得内府都颤抖起来。她一胳膊肘子将屠百城顶开。“干什么?”
屠百城不以为然的轻哼一声,“到底是女流之辈,大事面前还是个怂样,担心什么,干就好了,前面站一个你就砍一个,前面站两个你就砍两个。”
沈华英怔了一下,万万没想到这个悍匪也会有这么“贴心”的时候,不免有几分感触,正要说什么,就听屠百城凑上来低声道:“我那免罪文书,你放在那里了,除了你别人知道了吧,我的意思是......你这要是回不来,我也好找被人要。”
沈华英:“.......”
过了戌时,沈华英才回到自己的营帐,夜已经很深了,亲兵将烛台上的油灯挑了又挑,灯花遗落再落,一簇一簇的,如星屑飘洒。
烛火昏暗,影子摇出一室寂寥,使得那独饮之人十分显目。
沈华英带着一身寒霜跨进来的一瞬,皇帝的心就高高悬了起来。
而沈华英直接僵在了门边。
目光交接,也不是是谁落进了谁的眼底,谁被谁的目光锁住了,两个人就那样静静的看着彼此,好半天不说话。
皇帝放下茶杯,杯底轻叩桌面,发出低闷的响声,小心,谨慎,情切。
半年没见,猝不及防对上,沈华英真是呆住了,没有人通知她皇帝会来,那么皇帝就是偷摸着来的了。
“沈将军,您可算回来了,这是......”
亲兵刚开口就被皇帝打断,“你下去吧,沈将军认得本官的。”
本官?果然是偷偷来的。
亲兵走后,沈华英还是僵着。他们的情绪像弓弦般都是紧绷着的,两个人就这么静静的对立者。
静得已经够久了,皇帝才说:“不问朕为什么来?”
沈华英垂头看着脚尖,心绪也乱得像蓬野草一样,“北境苦寒,您何必走这一趟。”
皇帝笑了笑,那笑容虽然明朗,却又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沈华英走过去坐在他下手处,走近了看,半年没见的皇帝廋了两圈,脸颊上的肉陷下去不少。
这半年来,边关恶战不断,社稷震动,皇帝虽然远居金陵城,但所有的压力最终其实都汇聚在了他的身上。
沈华英沉吟着,像是不知道该这么措辞,好半天问了句,“您吃饭了吗?”
见沈华英沉默不语,皇帝本来正在琢磨她的心思,听完这么一句,先是一愣,而后咧着嘴笑开。
只是不巧,他这个偷偷溜出宫来的皇帝实在没有这个时间。“朕马上就得回去。”
“那您来是?”
皇帝道:“朕想来跟你说一句话。”
“陛下请说.”
“朕......”皇帝突然咳嗽起来,尽管他努力压抑,还是咳嗽不停,这使得他的脸泛起了一层病态的苍白。
皇帝咳了很久才停下来,沈华英本来想出去给他倒杯热水,但对上他的眼神就坐在那儿没动,只定定的看着他,等着他的答案。
“朕想说.....”然而一开口,皇帝又咳嗽了起来,这一次他苍白的脸上爬上来一种异样的嫣红,这说明他正在极力压制咳嗽,但还是没有做到。
“您等等。”沈华英抬步走出了帐外,吩咐人倒一杯热水来。
她本可以吩咐完就进账去等着,但还是选择了站在门帘外等,送水来的士兵见状,愣了一下,远远就迈开两条腿跑了过来,喘着气把水递到她跟前。“将军,水来了,您久等了。”
“没事,下去吧。”沈华英伸手接过,冷不防被烫得一哆嗦,水在杯中跳了跳,跳到了她的手背上。
“药,药,有药吗,将军被烫到了!”
军人的手那有那么精贵,红印子都没起,偏那亲兵年纪轻,大惊小怪的,叫嚷这奔去找军医拿药。
闻声,皇帝走了出来,他知道发生了什么,往沈华英手背上看了几眼。
皇帝既然已经出来了,再进去未免惹人生疑,这次会面短暂得超乎两人的预料。
“沈将军,陛下命本官来告诉将军,仗将军只管放手去打,不论是什么结果,陛下都会接着。”顿了一下,皇帝接着说:“皇命在身,不便久留,本官这就告辞了。”
这就是皇帝冒着寒风连夜赶来要说的话?
沈华英心里跌宕起伏得厉害,被一种激烈的情感冲刷着,连着指尖都颤抖起来。
皇帝已经走出了二十步远,还是忍不住回了头,沈华英的姿势没有分毫的改变,拖着水杯一动不动的站在那里,他看不清她是什么表情。
平地忽而起了一阵凉风,吹得皇帝的衣袍在风里如树叶般簌簌的响,然后他捂着嘴开始不住的咳嗽。
皇帝只好迅速登上停在营门前的马车,并命令侍卫立即启程,好把自己的咳嗽声尽快带出这处营地。
从军医那取了药回来的小兵走近到沈华英身边时一下子停住了脚,不仅停住了脚,连喘息声也止住了,他虽然年轻,对人世间的很多悲欢离合还没有深刻的体会,却也看出了沈华英的不同寻常。
她的眼睛是闭着的,人矗立在帐前不动,神思却不知散落在了何处,眉眼间的英气全变成了无尽的隐痛。
这是怎么了?
沈华英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鼻子酸涩厉害。
呆了一会儿,沈华英猛然想起皇帝还没喝到热水,也顾不上她这个大将军深夜只身跑出军营会招来什么议论,跳上马背,一手托着水杯,一手握着缰绳,追着车撵去了。
将马车拦下的时候,沈华英不免有些气喘,但这个时候,她的第一个动作居然是去看水杯里的水。
虽然洒了许多,但堪堪还可以喝两口,一路奔来吹冷了不少,温度正好。
“大人。”沈华英滑下马,在皇帝激切的目光中走近,“路上风寒,大人喝杯热茶再走。”
“你!”
沈华英喘着气低声说:“陛下的心意,我明白了,我一定会带着十二连城平安归还!”